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誥命 析謠言父子生猜疑

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個磨旋兒,愣著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寶親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搗蒜價磕頭道:「小的是有眼無珠!沒瞧見王爺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長大的,千歲爺千萬別計較……小的這就進去報……報……」

「滾起來!」弘曆被他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逗得一笑,順勢踢了一腳,問道:「尹泰睡了沒有?」「沒沒……沒呢!」管家起來道:「有位陳老爺來拜,正在……在花廳說話兒……」「前頭帶著路,」弘曆道,「給我們掌著燈!」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個頭,屁滾尿流跑去,親自掌了個玻璃球燈,一邊慇勤帶路,口中唸唸叨叨說道:「其實老相爺心裡很親尹老爺的,甭看說話狠——這邊拐彎,千歲爺走好,這是道月洞門坎兒——只我們老爺子生就的孤拐脾氣,他見了我們哪個爺也都是臉拉得老長,我們都嚇得躲得遠遠兒……」說著已穿過一道籬笆花牆,便聽北邊書房側西花廳有人說話。尹繼善驀地一陣緊張,竟站住了腳。弘曆一把拉了他冰涼的手,挑簾便進了花廳,卻見是陳世倌和尹泰一處盤中放著瓜果,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將!」尹泰一匹「馬」臥槽過去,聽見有人進來,不耐煩地說道,「跟你們說過,我要和陳大人下棋,不過東院去了,怎麼又來了?」陳世倌將士角炮別了馬腿,笑道:「閫令大於軍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齡。告訴你們大太太,老陳今晚不走了,明兒打一副銀頭面謝他——當頭炮給你架起,你歪老將吧!」尹泰死盯著棋盤,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將——張氏,茶涼了——快換!」

弘曆見這一老一少棋癮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說話,一個中年婦人在外答應一聲,端著茶盤進來。她一眼瞧見尹繼善站在一邊,頓時驚得渾身一顫,竟僵立在地。尹繼善面無人色頭顫身搖,叫了一聲「爹,娘!」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王爺!」兩個棋友這才轉臉,見弘曆似笑非笑站著,忙亂局起身伏地請安。尹張氏忙也捧盤陪跪。尹泰磕頭說道:「再沒想到王爺夤夜來到臣府,上午臣陪駕去弔祭先太子,原想見見四爺。後來張五哥說四爺忙大事,連張廷玉都見不著,只好罷了。」

弘曆一把拉起跪著的尹繼善,命眾人都起來,笑著坐了,說道:「剛剛從暢春園下來,半道兒碰見繼善。他說他去了清梵寺給十三叔請安,要回驛站,我說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書。你又不是欽差大臣,泡那個驛館幹什麼?論忠也不在這上頭,就拉了他回來。陳世倌,幾時進京的?」一邊說話,命眾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時來的,解了一百多萬兩銀子交了藩庫。」陳世倌笑道,「李制台和范時捷都有信給爺,原說到王府的,路上碰見尹老,說四爺忙得不著屋,就拉了我來下大棋了。」他們說話,張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來,依次給弘曆、陳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繼善時,尹繼善卻先起身一揖,又長跪在地雙手接過,張氏向眾人福了兩福,低頭退到一邊垂手聽招呼。

弘曆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時,不過四十三四歲,白皙的圓臉上已爬上細細的皺紋,嘴唇略顯厚一點,左唇下還有一顆殷紅的美人痣。她穿著一身青布衫,靛藍褲邊滾著杏黃梅花邊,漿洗得乾乾淨淨,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弘曆極細心的人,立時意識到了什麼,便問:「繼善,怎麼行這個禮?」

「回王爺。」尹繼善膽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說道,「她是繼善的生母張氏。」

弘曆陳世倌立時一怔,忙也起身向張氏一揖。弘曆故作驚慌,連連說道:「我們太粗心,請夫人原諒!這是下人們侍候的差使,小王斷斷不敢當——夫人,請坐!繼善,你愣什麼?快給你母親搬座兒?」尹繼善早已起身,雙手端了個繡花墩,放在尹泰身邊,輕聲道:「娘——您坐著歇歇……」張氏一句話沒聽完,已是滴下淚來,連連後退,對尹繼善道:「二老爺,我不是這牌名上的人,這怎麼使得?」

尹泰的臉漲得血紅,勉強笑道:「王爺賜你坐,你就坐唄!」張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簽著坐下。弘曆裝作沒看見,輕鬆地一笑,對陳世倌道:「你尋我回事兒,回什麼事?」

「回王爺。」陳世倌也被弄得渾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侷促不安的張氏,說道:「我這點事說公不公,說私也不算私。來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回海寧看了看,我們家鄉苦啊!那裡不像蘇北,一個人只頂不到二畝田,又沒有荒地可墾。一人不耕數人受饑,一人不織舉家無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氣沒有恢復過來,因各地徵糧,那裡的米漲至四錢二分一斗。」說著,他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這不過是一州之地。我來求四爺可憐我家鄉爺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賦?我替他們給爺磕頭了!」說著離座便叩下頭去。

弘曆沒想到是這麼個題目,見眾人尷尬,也想藉此緩鬆一下氣氛,因笑道:「這麼點子事,你跟戶部說一聲,省裡又有李衛尹繼善,還作不了主?」陳世倌道:「我們那裡都在設義倉,一是國庫,二是義倉,無論如何不能短,是李制台下的嚴令,誰辦不下來就撤差,誰不肯辦就換肯辦的去。我去問戶部,戶部說短一兩糧寶親王也不依,所以回過來還得求您。您鬆鬆手,漏幾粒米,就夠我們海寧人足家飽了……」

「好了好了,你甭難受。」弘曆笑道,「我答應還不成麼?」說著起身到書案上扯過一張紙,寫了幾行字交給陳世倌:「你拿這個交給徵糧司教他們照辦就是。」

陳世倌喜得眉開眼笑,弘曆已經站起身來,看著書架搜尋了一會兒,抽出一本《宋元學案》挾了懷裡,笑道:「我也該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爺娘父子們坐一會兒說說體己話兒。後個兒你壽誕,我親自過來拜壽!」尹泰兩道壽眉抖著,臉上似乎不笑,也說不清是悲是喜,還要起身送行。弘曆說聲「不必」,已和陳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繼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來的母親,忍著心裡酸楚回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壽,恰恰兒子進京述職,這是天教我們閤家團圓,真是不勝之喜!吏部馬堂官給我去信,哥哥的事也辦下來了,補了江西鹽道。我給他回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離北京太遠,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給我哥哥補到天津或保定,來往和爹娘見面方便,也能代兒子盡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親娘,「老馬回信說,天津道出缺,可以換過來。不過江西鹽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請阿爹和大太太商議一下我給他回話。兒子急著回來,也為這件事。」尹泰滿是皺紋的臉似乎舒展了些,說道:「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實我心裡,你哥兩個都一樣,並不偏哪個向哪個。只你如今已經官居極品,你哥哥科場蹭蹬,官運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繼善見這位嚴父沒有發怒,心下稍覺寬慰,從袖中取出幾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兒子給阿爹帶的壽禮禮單。」張氏忙過來接住轉交給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觸的一剎那,尹繼善彷彿覺得母親的手熱得發燙,心裡又是一緊,問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尹泰也道:「我也瞧著你臉色不好,何必這麼熬著?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們不拘誰在這侍候,都是一樣的。」

「不不,我沒有病!」張氏忙道,「是方才捧著熱茶,手暖得燙了些,別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爺子!」說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趕自己走,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尹泰,逕站在尹泰身後,輕輕替他捶背,只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淚水直在眼裡打轉轉。尹繼善迴避著母親的眼神,說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曆在南京與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對自己的幾次嘉勉。說著說著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皇上待兒子真是恩高如天,還問及母親的安來著,就是娘姨,皇上也關懷著——娘,您別總那麼站著——」不知怎麼,膽子一乍,竟親自搬了張椅子拉過母親,說道:「阿爹也說了不讓您勞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回身喊道:「來兩個丫頭,給老太爺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繼善這一連串大膽的舉動弄得一怔,旋即大怒。他在外面待人接物溫厚親切,極有涵養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縣令縣丞,也是揖讓謙恭,但一回家就成了皇帝,除結髮大太太,別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范氏是他隨康熙西征,運糧路上認識的一個鏢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藝,被蒙古兵包圍時冒著箭雨背著他逃出重圍,康熙指婚成配的。他當二品官時,太太已經封了一品誥命。初婚也還「平等」,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納了幾房妾,就恩愛猶存,平等全無,成了舉朝皆知的「房玄齡」(註一)。他本來也喜愛這個二兒子溫文儒雅風流倜儻,但無奈張氏卻是「樂戶」(註二)出身,根本沒法和「樊梨花」似的巾幗誥命相比。偏生的大太太養的兒子名位不顯,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詔封尹繼善為巡撫時附筆加上的,顯見是沾了尹繼善的光。尹繼善不到三十歲斬將奪關直上青雲,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兒子快五十的人了,當個道台還要投門路說人情……這些諸端,他越發地壓制張氏,一來為夫人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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