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八福晉撒潑鬧御苑 喬引娣承恩會舊情

弘時一記殺手鐧突然打向允禩,京華震動。允禩允禟允禵三位王貝勒府家人殘餘的也有將近四千人,圖里琛的九門提督衙門傾窠而出各府裡突襲攆人,直到辰牌時分才集齊,由順天府宣佈,允禩家人發往雲貴,允禟家人去廣西,允禵家人發遣湖南四川。那些家人都是拖家帶口的,立時哭聲動地。無奈人在矮簷下,水火棍子無情棒逼著,也只好扶老攜幼立時動身。三四千人的大起解,加上押送兵士衙役,總在五千人上下,出城又是盛夏白日,簡直像一支浩浩蕩蕩潰敗下來的軍隊。小的啼老的哭年輕的咒天罵地,景象慘不堪言,市民們盡有悽惶陪淚的。

但官場與民間歷來不同風,老百姓見的是「形容兒」,官員們卻是用心「品味兒」。張廷玉和方苞一到露華樓,第一批送上六部的奏摺,拆開來,竟清一色的是彈劾阿其那塞思黑的。輕一點的說他們「縱奴為非,不思改悔」,興頭大的,就開列允禩等人十大二十大罪狀,大逆犯上,覬覦帝位,乃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人。「伏願皇上大奮天威,效周公之誅管蔡,大義滅親,殺阿其那之黨於輦下,以儆天下後世亂臣賊子。」有的官員「反省」更為「深刻」,連帶著引申雍正御制《朋黨論》,從允禩之結黨不法為害邦國,聯繫到借科名結黨,「師生夤緣,勿曾思綱常,科第私援,詎念君父」。點名大罵李紱,如同錢名世一樣為「名教罪人,奸狡虛偽之徒」。也虧這班人文章來得快,天尚未午,已從大內軍機處轉到露華樓一百餘份。

張廷玉已經三天沒有回紫禁城,和方苞一起住在清梵寺。弘時在韻松軒施為,他竟全然不知。一下子接到這麼多的奏章,心中驚疑不定,收拾了一下零亂的桌面,正要過風華樓那邊去見方苞,樓梯一陣響,方苞已經上來。他一揖而坐,笑道:「大王之風一夜,雲樹驟起波瀾啊!我那邊樓下樓上,和你這邊一般無二。」張廷玉道:「太反常了,出了什麼事呢?」

「剛才我問過送摺子的小太監。」方苞小眼睛眨著,椒豆一樣放著光,「韻松軒發令,三府男女丁全部起解雲貴川桂!這風的『青萍之味』就在這裡。」

張廷玉目光悠忽望著窗外,良久,微微抽著冷氣說道:「我已知道這些摺子來歷了。三爺魄力好了不起!」正說著,秦狗兒一溜小跑上樓來,張廷玉擺手厲聲道:「我和方相正議事。今天上午誰也不見,叫他們散了吧!」

「不是……是……」秦狗兒扶著樓梯,結結巴巴說道,「是八福晉闖進園子,先去韻松軒,三爺不在,就奔這兒來了。」說著便聽樓下一個女人聲氣吼叫:「我男人還沒有革掉民王王爵!就算他犯罪,改名『阿其那』,我看你還不如阿其那體尊貴重!我是八福晉,頂尖的誥命也沒有革掉,就算革掉了,我還是安親王郡主——這個身份不能見見張廷玉?弘時這個小巴兒都嚇得鑽沙子逃了,張廷玉算他娘什麼阿物兒——閃開!」接著「啪」的一聲,似乎哪個人挨了她一耳光。張方二人一愣間,一個女人大腳片子噔噔響著已經上樓,頭上鏤金二層朝冠上紅寶石閃閃發光,顫巍巍飾著七顆東珠,身上穿著繡五爪金龍四團吉服褂,肩上披著鏤金領約,重金黃絛中貫珊瑚,片金綠朝裙下露著一雙天足,穿著青緞繡花鞋。年紀在四十歲上,形容卻依然俏麗俊爽,卻是星目含怒柳眉倒剔,盯著張廷玉——她就是允禩的結髮妻子、安親王岳樂的嬌女、京師王府頭號潑辣福晉觀音圖了。她怔怔地盯了張廷玉移時,忽然一屁股坐了樓板上放聲大哭!

張廷玉忙叫:「快來幾個蘇拉太監扶起福晉——福晉,就是你方才講的,你是體尊貴重的人,不要這樣,有什麼話慢慢說……」幾個太監連扶帶掖地撮弄著觀音圖坐了矮椅上,那觀音圖越發扯鼻涕丟粘珠淚滔滔大放悲聲:「好張相爺哩……如今我還顧得上什麼『體尊』!當年死老頭子沒出事時……你也常去我府,我是這模樣兒麼?……張相爺你是這朝裡最大的官,也是當官最長遠的官。早先抄了明珠的家,索額圖也是圈死的,聖祖爺也圈禁過『阿其那』的兄弟大哥二哥老十三,家人們都是聽其自便聽其自散。哪有個狠到這地步兒,無論太監家奴,良賤老少一概充軍到煙瘴遠惡地的?——我那遭了瘟的老爺子!你這輩子都行的什麼善?都相與了些什麼兄弟啊……我那可憐無靠的老爺子,你都作了什麼孽,痛得七死八活的,連個端湯送水的人也不給留啊——」正哭得悽惶,一眼見允祉上了樓,觀音圖一躍身長跪在地,急速膝行幾步,連連磕頭,越發放開嗓子哭叫:「三哥,三哥……千不念萬不念,念起先前你們兄弟一處吃酒下棋吟詩寫字兒的份上,你就放他一馬……他快死的人了,還能壞了你們檯面上人什麼事……他平素口不離心地欽服三哥人品學問的……啊……嗬嗬……」

「老八媳婦,別哭了。這事也不是衡臣靈皋的首尾。」允祉臉色蒼白,用陰鬱的目光看若觀音圖,「我去了一趟八貝勒府。老八看是病得不輕,你別在這泡著,快點回去是要緊的。我從我府裡已經撥過去二十個太監,暫時照料老八,皇上……皇上已經從承德啟駕,等他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觀音圖鬧了一場,心舒意平了些。她原本與允禩夫妻份上平常,人前逞強一輩子偏落了人後,藉機發洩而已,聽允祉給了台階,又說雍正返駕,也無心再折騰,起身掩面哭著去了。允祉長嘆一聲,坐了椅上默然不語。

方苞和張廷玉處身在皇族角逐之中,也是十分為難,此時情況不明,更一句話也不敢亂說。

三人對坐了不知多久,方苞才道:「三爺,方才說聖駕回鑾的事……」

「上諭已經到了,先送上書房的。」允祉說道,「我是從老十六那邊過來的,」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如今遍北京城都在議老八的事,我查閱了上書房軍機處兩處檔案,皇上又沒有這個旨意。弘曆也不知道,弘時作事太孟浪了!」

張廷玉和方苞都沒有遞話。弘時的孟浪勿庸置言,但誰能擔保他不是奉了密詔行事的?眼見一夜之間官場風頭大變,群起而攻「八爺黨」,袒護田文鏡攻訐李紱,都因弘時這「孟浪」一舉,即使不是奉詔行事,雍正也決不會替允禩說話。皇族奪嫡遺風和朝廷政見之爭絲蘿藤纏,五色迷離,誰敢在這時候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

「皇上六月初七辰時到京。你們安排禮部預備接駕吧。」允祉心裡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弘時現在在弘曆的會琴軒,我這去給他們傳旨,就便兒先跟你們打個招呼:弘曆要主管戶部兵部的事,有這兩類摺子,你們從明天起直接轉到會琴軒。」

張廷玉和方苞起身鞠躬送行。張廷玉問道:「其餘的摺子怎麼呈轉?」

「仍舊轉到韻松軒!」

允祉頭也不回,說著就去了。

偌大的露華樓只剩下了方苞和張廷玉。一個是宦海老相國,一個是帝室文案奪班領袖,兩個人都是胸中城府文章包羅萬象的人,老辣深沉到了極處。許久,方苞才瞇著眼道:「昨天見了邸報,孫大炮要回京出任都老爺了。」「孫大炮」是御史孫嘉淦的官場綽號,最是剛直不阿守正敢言的。雍正元年不過是戶部鑄錢司的一個微末小吏,公然為鑄錢成色,和戶部滿尚書葛達渾二人扭打到養心殿,慷慨陳詞直犯九重。這是雍正初極時轟動朝野的一大新聞,雍正不但沒有加罪,反而接連升孫嘉淦的官,派往雲貴,為兩省觀風使。如今又要回京,由副都御史晉陞都御史了。張廷玉當然懂方苞話的題中之意,一笑說道:「瞧罷咧,也難說的。有些人原來敢說,後來就不行,官小時敢說官大時未必還敢,涉朝廷大政的敢說,涉天家骨肉又是一回事。」

「我看俞鴻圖也是個有種的,」方苞笑道,「孫嘉淦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臨出京,我私地送他,他說,『靈皋先生記住我今天一句話,我是身負大罪,逃脫天羅地網的人。我為報父仇手刃仇敵,已經盡了孝,如今要作忠臣了。忠臣也有一般不好處,常為人君誤會,將來我若死於刀下,請你把這話原本轉奏皇上,足感厚愛。』」張廷玉聽了默默點頭,許久才蹦出一句:「我們辦事人難,三爺不好侍候,有梗直人幫著說幾句真話,會好得多。」

方苞沒有回答,弘時比弘曆難侍候,是用不著說的。難就難在他不和你過心,你也不敢像對弘曆一樣誠心去傾談什麼。皇帝去承德前還諄諄告誡:「弘曆雖在外,和在內一樣,寶親王有的指令,要一如既往遵辦不疑。」如今卻把理政大權全部交了弘時,而寶親王只管了個戶兵二部!這是為什麼呢?弘曆又有什麼地方失愛於雍正呢?他的目光游移著,停在張廷玉案上新鑄的銅堪台上,那是給岳鍾麒新鑄的節制青海、甘肅、山西、陝西、湖南、湖廣六省兵馬的虎符——方苞眼睛陡地一亮:皇帝在承德接見了東蒙古諸王,又委岳鍾麒這樣的重任,莫非已在思量興兵討伐喀爾喀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假如真是這樣,弘曆主管戶部,徵調天下錢糧,又主管兵部,配備武官弁將,還不是天字第一號的要差?想著,聽張廷玉嘆道:「我們作臣子的,辦差不怕,吃苦不怕,最怕的是主子沒主見,怕的是天下多變。」

「不怕。」方苞「嚓」地打著火,深深吸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