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弄神通道士療沉痾 逞巧智阿哥遷家奴

雍正返駕北京的詔書抵達北京的頭一日,弘時已經接到太監秦狗兒的稟帖,裡頭備細說了雍正與鄂爾泰和朱軾在熱河園中對話。立刻叫了曠師爺過西花廳「鼓雨軒」來商計。曠清行正在後書房和幾個師爺分門別類代弘時給各地外官寫回信。聽見說叫,擱筆匆匆過來,一進門便道:「三爺,您叫我?」

「熱得前後襟都汗濕透了。」弘時親自端過一盤冰湃的西瓜,「來,吃一點去去心火——喏,那是秦狗兒的信,先看看再說。」說罷自歪了竹涼椅中搖著葵扇閉目沉思。

曠清行拿著那幾頁薄紙顛來倒去反覆看了幾遍。他沒有言聲,卻踱到鼓雨軒外,站在堂簷下,瘟頭瘟腦看著池塘邊婆娑搖曳的楊柳出神,一陣陣熏風帶著炙人的熱浪撲面而來,樹上無數隻蟬一聲尖似一聲的聒鳴,竟似不覺不聞。許久才回身進來,對昏影裡的弘時笑道:「三爺上回賞秦狗兒三百兩銀子,回來還心疼!就這一封信,一萬銀子您上哪兒買去呢?」

「我不是心疼。」弘時也笑道,「皇上宮規嚴厲,太監結交王大臣格殺勿論。怕弄巧成拙嘛!老四就沒有這些道道兒,消息不照樣靈通?」曠清行搖頭道:「您和四爺不一樣。他母親是貴妃,先頭太后身邊都兜得轉的。聖祖爺康熙五十一年就叫了四爺宮裡頭隨駕讀書,在裡頭廝混得久了,又長年主持韻松軒政務,巴結他的人多了,見面隨便一句話就透了消息,還用得著苦巴巴掏銀子買消息?」

弘時聽得心裡酸溜溜的。他密地裡不知請過多少相士為自推造命,都是極貴的格。自己素常照鏡子對相書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覺得無論才智、歷練、心志還是相貌,總沒有遜於弘曆處。怎麼偏偏父皇就那麼愛重他呢?正胡思亂想,曠清行又說道:「秦狗兒報這個信兒,也未必就是銀子的功效。四爺出去,您主持了中樞,佔據了形勢,這才是真正的原曲!他在宮裡當差,多少給外官一點方便,大把銀子有的是,決不會稀罕爺那三百兩銀子來巴結的。」

「李紱要倒大楣了。」弘時悠悠地扇著扇子,「還有八叔、九叔和十叔——這真可嘆——他們原本算不上一路人的。李紱文章人品都強過田文鏡十倍,真太可惜了的。」「真正倒楣的是八爺。」曠清行眼中放著賊亮的光,「皇上其實最怕的是朋黨。八爺沒有失勢的時候遍交朝中文武,都是些名馳文場的讀書人。頭腦人物雖然已經圈禁,這個『黨』卻依然在。三爺,那次『八王議政』的亂子在乾清宮折騰,不知您留心到沒有?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公然對著廉親王的,開頭時倒是先拿著田文鏡作法!可見如今田文鏡已經是根炮捻兒,攻擊新政必拿著他首當其衝。所以聖上護著,誰攻田文鏡,立地就疑人是衝著新政,衝著他自己。越攻越護,越護越攻。看熱鬧打太平拳的人,站乾岸看河漲的人原先跟著八爺當走卒,現在又看笑話兒,甚至在後頭寫揭帖造謠言,就皇上那性子,沒事見石頭還要賜三腳呢,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臣子跟他離心離德?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才越重的!」

弘時早已瞿然開目,坐直了身子,連扇子也忘了扇,說道:「可謂洞若觀火!我當何以處之呢?」曠清行一笑,斬釘截鐵說道:「兩條:狠打死老虎決不手軟;坐定韻松軒拚命辦差。整治八爺黨就順應了皇上敵愾之情,拚命當差又順應了皇上求治之心。至於對四爺五爺,禮尊之,誠布之,情愛之,心防之——都是他的兒子,讓他自己看看誰的孝心重,能耐大!」弘時獃獃出了半日神,說道:「我看皇上意圖還不止於此。弘曆主管天下錢糧和兵部差事,也許有意叫他帶兵去和阿拉布坦廝拼呢!」

「這個我也想到了。」

曠清行陰沉沉地說道:「學生自收入三爺門下,一直都在思量八王爺和皇上當年嫡位之爭,為什麼權傾天下的八爺深得人望,卻敗了,冷麵冷心的『辦差阿哥』居然身登九五君臨天下?道理也許有一百條一千條,歸到根上說只是一條,皇上始終身在機樞之位,謀機樞之事。八爺卻只是在旁邊收取了人心。那些權要人物對八爺俯首貼耳,弄得他有點飄飄然,以為可資為奪嫡之用。結果到節骨眼上,這些人一個也沒派上用場。連十四爺身將十萬重兵擁權在外,一紙詔令下來,也只好束手入京。三爺,無論如何不能再吃這個虧了。」

「那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弘時敢忘前事之師?」弘時咬牙陰狠地一笑,站起身來叫道:「來人!」

幾個丫頭老婆子應聲而入,弘時不禁失笑,原來忘情之間,以為自己是在韻松軒。因道:「給我備轎進園子。告訴帳房上,西街口那套三進院子我贈送了曠師爺,撥二十個家人過去侍候。」說罷一逕出來升轎而去。

其時正是未中時分,略略偏西的太陽曬得大地焦乾串煙,街衢上絕少行人,連狗都熱得蔭地四腳撲著吐舌頭,家家戶戶門洞大開,男人赤膊,女人只穿著貼身汗衣,或沖涼或打扇喝茶消暑。偶爾只幾個光屁股小兒,曬得黑不溜秋,在池塘楊柳下摸魚打水仗。弘時一進轎便被燥熱逼得退了出來,又換了竹絲涼轎,這才逶迤出城。一出城情形便不同,風儘管還熱,但撲到身上沒了那種逼人窒息的悶氣,驛道兩旁密密的楊樹,就是極小的風也招得它們嘩嘩直響,偶爾從海子邊吹來的風帶著水氣,稍稍給人一種清涼之感。愈近暢春園,森森碧樹間吹過的風愈是宜人,待近雙閘門時,弘時通身大汗已經落了。正要進園子,北邊不遠一陣顫悠悠的鐘聲透過層層疊疊的青楓白楊隱隱傳來。弘時不禁一怔,這幾天天熱,竟忘了過來給怡親王請安了。想著,弘時在轎中輕輕跺腳,說道:「轉轎,先去清梵寺。」轎夫們「噢」地答應一聲,這都是家養的杠房,裡手行家,不知不覺間已轉了轎頭,在蔭涼道裡行了不到半里地,清梵寺已是到了。弘時下轎正要進去,見一個中年和尚匆匆忙忙夾著個土黃包袱出來,認得是寺中塔頭和尚法印,便叫住了:

「禿驢,這麼熱天兒,賊頭賊腦哪去?」

「喲,是三爺千歲!阿彌陀佛!」法印看清是弘時,已滿臉堆上笑來,揩著光頭上的汗過來稽首行禮,咧著嘴笑道:「爺吉祥,爺萬安——可是有幾日沒來寺裡了!我這正要北玉皇廟去呢。你瞅這天兒,半個月了,死活不下雨。十三爺昨夜裡睡不著,傳下王命,叫北京城所有寺院大和尚都去玉皇廟作功德祈雨。修空方丈去了,看著大鐘寺的悟心師傅穿的袈裟比我們的好,特地打發我回來,把十三爺捐的掐金木棉的拿去。咱們這廟住著王爺,相爺,不能叫他們比下去了。」

弘時原本要進山門,聽見這一說又站住了,笑道:「你們還算出家人,在這上頭爭奇鬥富,貪嗔癡俱全,佛祖也不要這樣弟子——做這麼大功德,得要多少銀子香火法事錢?」法印伸出巴掌亮亮,說道:「原是十三王爺獨自出資五萬。方先生說,這是國事,他也不能後人,也兌了三千兩。張相爺不信佛,夫人和小姐各捐了一千兩,共是六萬五千兩。」

「我出五千兩。」弘時說道,「你告訴悟心大和尚,只管虔心祈雨,三天內天降甘霖,我叫禮部表彰,從國庫裡再撥一萬銀子,聽著了?」說完抬腳進了山門。自從張廷玉,方苞和允祥相繼住了清梵寺後,尋常香客早已摒絕,門口守的都是怡親王府的太監和護衛。見弘時跨步進來,忙都躬身迎接。弘時問道:「十三爺這會子睡中覺吧?」

一個王府太監忙道:「我們王爺連著幾日不歇晌覺了。他老人家挪了淨心精舍,原來那地方離大非殿太近,和尚們唸經聒噪得心煩——又不願一點也聽不見經聲,就挪西院去了。奴才帶爺去!」說著便在前頭帶路。卻不從原來的西廊向北,一進山門便西踅。由廊後甬道向北一箭之地,便見一處座西朝東小院掩在茂林深處,院子裡卻一色都是竹,鳳尾森森,龍吟蕭蕭,極為清幽,門額上白地黑字一筆顏書四字:

淨心精舍

弘時便道:「你去吧,我自己去見就是了。」

「請王爺恕罪。」那太監卻不退去,賠笑說道:「張相定的制度,無論何人見王爺,我們得有人陪著。」

「連我也不例外?」弘時似笑不笑說道,「你去吧!張相有話叫他找我。」說罷一挑簾子進了允祥屋。那太監倒也真的沒敢跟進來。

弘時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因乍從亮處到這裡,暗得什麼也看不清,定了定神才見允祥和衣半躺在大迎枕上,大熱的天兒腹部還蓋著薄毯,卻是形容越發削瘦,臉和手都蒼白得沒點血色。一個宮女長跪在地捧著藥碗,弘皎偏身坐在炕沿用調羹一匙一匙地餵藥。見弘時進來,弘皎點頭一會意,對閉目不語的允祥輕聲道:「弘時三哥來瞧您了。」弘時忙跪下請安,說道:「十三叔,侄兒給您請安!」

「哦,弘時吶。」允祥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弘時,有氣無力地說道:「難為你,這麼熱天兒跑來瞧我。快……起來坐著吧。」弘時答應一聲,穩穩重重起身坐了窗前木杌子上,賠笑說道:「接著承德的信兒,皇上六月初三起駕,初九回京。這幾日忙著預備接駕的事,還有些別的細務纏身,沒得過來給叔叔請安。方先生偶爾見見,張廷玉日日見面的,請他們代侄兒叩安問好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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