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遮掩周張信口雌黃 曲心魑魅隨意酬唱

弘曆九死一生脫難回京,已是五月下旬。他自滑縣入驛道傳舍進京,即由李紱從保定府派來的人接著,一直護送到京郊豐台大營。那李紱也真經心,除了派自己的中軍日夕不離左右地保護,沿途驛蹕關防一日一報,也都有他親自停當曲劃。弘曆坐的是總督的八人綠呢大轎,警蹕鹵簿前呼後擁,提鈴使報戒備森嚴,還有一棚綠營兵尾隨半里之外隨時策應。又怕熱著了弘曆,那轎都改裝了,揭開頂蓋,加曲柄傘,儼然就是王爺乘輿;闔上轎蓋即可遮風避雨,隨時用快馬呈送瓜果冰塊供應。因此,從馬頭到豐台八百餘里,不但不見個賊影兒,走得也真快意。

當晚弘曆宿在潞河驛,洗涮剛畢,外頭便報「禮部尚書尤明堂請見」。弘曆一邊命「快請」,又對劉統勳等人道:「路上的事一字不許提——」已見尤明堂撅著小鬍子踏著方步進來,在天井裡扎手窩腳地預備行禮,便隔門笑道:「是老尤啊!免禮進來吧!」

「扎!」

尤明堂答應一聲揭簾進來。他已是六十七八歲的人了,五短身材,白淨麵皮小鬍子神氣地翹著一對椒豆眼炯炯有神,看上去也只五十歲上下。尤明堂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進士,足足做了二十多年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清理戶部虧空,怡親王才從郎官裡將他提拔起來,幾年之內不次擢升為禮部漢尚書,不聲不響在京幫辦中央樞務,其實若論起寵信,還在田文鏡等人之上。尤明堂進來,到底還是打下馬蹄袖叩安行了禮,笑道:「奴才是漢軍鑲黃旗下,是主子的包衣奴才。您不讓行禮,奴才得多少天睡不安生,就算主子賞奴才個安心好了。主子忘了,前頭工部郎官瞿家祥,是莊親王爺門下。也是有一次吩咐免禮,他也真的就沒行禮,回去越想越不對,覺得沒臉再見主子,愈是不見愈是更覺沒臉,精神恍恍惚惚,幾個月就一病不起。還是兒子們去求莊王爺,王爺到他病榻前笑著賞了他一嘴巴,罵他:『狗娘養的,快起來,爺有差使叫你辦呢!』他就又歡天喜地起來辦差去了——人,不可有心病啊!」他一番話囉哩囉嗦連說帶比,連侍立在後的劉統勳秦鳳梧,想著瞿家祥的形容兒,也忍不住都笑了。

弘曆心情十分高興,命人端來一盤冰湃荔枝,親自剝了皮賞給明堂吃,又問道:「我讀邸報,你不是從駕去了奉天麼?怎麼又是你來接我?三哥是在城裡。還是在園子裡?衡臣相公呢?」尤明堂笑道:「我已經準備好了走。皇上又來旨意,滿尚書阿榮格父親喀里領的墳在盛京,換了他從駕,就便把墓修一修。三爺如今是裡裡外外忙,這會子進宮給娘娘請安,不知道回園了沒有。張廷玉一天要看幾萬字的摺子,理清節略送到韻松軒三爺處裁奪,又要接見外省進京述職的大員——也真虧了他打熬得,日日月月年年就那麼作事,要換了奴才,骨架子也散了——奴才剛見著他,他說一會就來,料想著他是約著三爺一道兒來呢。」

弘曆心裡突然一陣不是滋味。他已經幾次見到雍正在奏章上的硃批,說「三阿哥處事幹練不在汝之下」。「此等細心處弘時乃能體察,有子如此,吾復何憂?但汝兄弟皆如此心,則國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弘時昔有浮躁之病,今罕見矣」……諸如此類的話頭,父皇反覆批給自己看,是什麼意思呢?皇阿瑪雖然幾次說過「弘曆要懂得為君之難。慄慄懍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即如此也難免差錯,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諒了」。「你是國家之寶,要善自珍愛」。「放膽作事,但存正大之心,朕不是庸主,斷不朝三暮四」——但總觀熙朝,皇帝愛太子,遠遠超過了皇阿瑪愛自己,結果還是廢了。一路上出的事,已使他對弘時百倍警覺,他在眾人面前又這樣拚命作事廣博人望,真令人不寒而慄!思量著,臉上已沒了笑容,卻嘆息一聲道:「皇阿瑪是病身子出京的,我真擔心。離開南京前,我訪查了幾次,總不得個好醫生。十三叔我也著實惦記著,這幾日可好些了?」

尤明堂哪裡知道霎那間弘曆轉了這許多念頭,一躬身說道:「怡王爺也惦記者您呢!昨個我去清梵寺請安,王爺還說,『弘曆在外頭時日不宜太長,我已經寫摺子請皇上早些叫他回來。』我說,『李紱那裡已經遞來滾單,明日就可到京。』王爺說:『他們小弟兄幾個,從小就在我膝上玩耍,我真想他,回來叫他一定抽空兒來看我。我這身子骨兒,不定哪天就隨先帝爺去了。』」

尤明堂說著,已是神色黯然。弘曆聽得心裡滾燙酸熱,兩滴淚在眼眶裡轉了幾轉,還是淌了出來,忙拭淚笑道:「待會兒見過三哥和張相,我就去清梵寺。」正說著,便見弘時滿面笑容,和張廷玉聯袂進了驛館二門。弘曆忙站起身來疾步出迎,就天井階前給弘時打個千兒,起身又打一千,說道:「三哥,您來了,叫我好想!」又對張廷玉道:「老相越發瘦了,不過精神還矍鑠!」

「老四,著實辛苦你!」弘時一把挽住弘曆,「曬黑了,也瘦了些。德王上次來京,給我帶的鹿胎、人參——我說給你要的藥——看看都不合你用,也不是節令兒,叫他辦了八兩牛黃、一斤麝香,還有點冰片,叫人帶了南京去,來信說你已經不辭而別。你可真行,這麼熱天兒微服趕路!不過看上去精神滿好的——回來了,先好好歇歇,身子骨兒是要緊的……」他覷著弘曆,眼中閃著欣喜溫柔的光,說不盡久別重逢的兄弟親情。弘曆似乎也十分感動,拉著弘時的手不放,笑道:「多謝哥哥了。你自己也是個熱底子,那些藥用得著的。你喜歡吃碧羅春茶,這次我給你帶了二斤,真正喬婆子家的!留在開封,過幾日就送來了……」又轉臉對張廷玉道:「給你也帶了一斤,還有三令宋紙,一盒子徽墨,你可得好生寫一幅字兒送我囉?」張廷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說道:「老奴才怎麼當得起?爺的字比奴才的強十倍呢!」

君臣兄弟話別寒暄親如甘飴,張廷玉劉統勳都覺得平常。秦鳳梧初入政門接觸這些權要人物,看得一陣陣膽寒:就眼前如此雍雍穆穆,揖讓謙恭如魚游水的情景,誰能想到風濤黃河上槐蔭老樹下那場場凶險無比的追殺?他甚至覺得弘曆和劉統勳太過疑心,「是不是四爺多心了?」正自胡思亂想,幾人獻茶入座,弘時端杯用碗蓋撥著浮沫問道:「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新跟了四爺的麼?」

「他麼?」弘曆呵呵笑道,「李漢三,字世傑。幼年隨父母到河南光山作生意,後來家道中落入資捐了個監生,隨河道衙門當了個幕賓,不但熟知河務水利,文章詩賦也都很瞧得過。河南河道阮興吾是我的門下,夤緣從我這兒求個出身,就帶了京來。」秦鳳梧只微微一怔,但他素來心高膽大,又機警過人,就坡兒打滾道:「這是阮公的厚愛,四爺的抬舉,小子何德何能呢?後生晚輩,多待門牆照應。」弘曆不等他說完便連連吩咐設酒款待。

本來欽差完差回京,朝廷照例不設公筵,以廉儉昭天子之德。但這次一來雍正不在京,不至於酒後見駕;二來這是兄弟相逢,弘曆的一片愷悌情份,眾人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略一遜讓,弘時張廷玉劉統勳便都入席,秦鳳梧執壺殷殷相勸。吃酒間弘曆弘時頻頻舉杯互道思念之苦,劉統勳尤明堂滿口帝德君恩兄弟敦睦楷悌。

張廷玉留心實務,時時向「李先生請教」河務利弊。弘曆一頭要照就弘時,一頭生恐秦鳳梧露了蹄腳。秦鳳梧說笑打諢講詩演詞,一頭打疊精神賣弄學問,一頭還要應付張廷玉出的冷題。幸而他沿黃河遊冶過山水,又讀過陳璜所著《河防述要》,天分又極高,實的虛的連編帶蒙,夾著還要吹捧田文鏡的治河業績。一席下來,竟是口蜜與腹劍共酌,杯酒與謊言齊飛。酒足飯飽揖讓禮送二人出去,弘曆揩著頭上的汗笑道:「我素來最怕吃酒,今兒吃酒比說話容易。我看你就改名兒叫李漢三吧!」

是時正是孟夏之仲,天雖過了亥時還不算黑。弘曆本來送走他們,立刻就要去清梵寺見允祥的,已經走出房門又退了回來。半躺在竹籐春凳上望著天棚出神。劉統勳和秦鳳梧既不能退,也不能說話,只好垂手乾站著。

「延清啊!」許久許久,弘曆才嘆息一聲說道,「我們許是錯疑了老三了。」

劉統勳和秦鳳梧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次路上連連遭遇劫難,普通土匪根本沒有這個膽量,也不會有那麼靈通的信息,四面八方地集中到弘曆經過的地方,準確地強襲,肯定有在朝的權要居中指揮。一目瞭然的事,弘曆一路幾次明白無誤地疑到了弘時,為什麼此刻又這樣說呢?劉秦二人本來一無所知,也都是順著弘曆的思路去想的,現在弘曆卻說「我們」錯疑了,這個話說得也怪。略一思量,二人立刻明白,弘曆是用官話說私事:他不想張揚這事,也告訴劉統勳和秦鳳梧,如果張揚,他不承當「錯疑」的責任。思索著,劉統勳道:「四爺說的是,這種事不像親兄弟所為。奴才們自該慎守謹言,請四爺放心。」弘曆坐直了身子,悠然地搖著扇子,說道:「當初疑也不為無因,聖祖爺時兄弟們鬧家務,火爆得天下皆知,前車之轍猶在,歷歷驚心駭目。將前比後,又身處危境,多想想也是自然之理。就昔年鬧家務,哥們幾個也沒有下這個辣手的。天下事詭變機械,萬花筒兒一樣,也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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