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風濤黃水弘曆遇險 同舟共濟倩女顯能

秦鳳梧被帶了進來,他身上青布長衫已被雨水濕透,頭髮也抿得緊貼在頭上,髮辮梢兒微微向下滴水,白皙清瘦的面孔顯得很平靜,進了門也不行禮,揉著剛才被擰疼了的胳膊打量著屋裡幾個人,良久才對張興仁道:「學台大人,您衙門口張了告示,要拿我。我是剛知道的,特地來投案,請大人發落。」說完,瞟了田文鏡一眼,面向張興仁一提袍角從容長跪在地。

「就你一個?」田文鏡不知怎的,自覺有些狼狽,隨著眾人落座,咬著牙問道,「這麼小個臭蟲,就頂起臥單了?你的同謀呢?」

「晚生沒有同謀。」

「那個張熙呢?」

「張熙不是同謀。」

秦鳳梧不屑地看了看田文鏡,「我立心要罷考,作一件震動天下、驚醒後世的大事。從策劃籌謀到串連秀才,領頭靜坐,都是我一人所為。張熙不是本省人,和我氣味投緣,幫忙跑跑腿而已。他已經離了開封。」

田文鏡見他一兜兒攬了,也很佩服他的膽量,盯著又問道:「他既無罪,為什麼畏罪逃跑?」

「你是田制台吧?」秦鳳梧冷笑一聲,說道,「我現在還沒革掉生員功名,是來向張老師投案的。你要審我?」

按清制舉人秀才犯案,不經學台衙門革去功名,地方官無權拿審,田文鏡被他頂得倒噎氣,咬緊了牙盯著張興仁。張興仁在他目光的逼視下,無可奈何暗嚥了一口氣,厲聲道:「你有大罪在身,還敢如此狂妄?回制台的話!」

「那好,我就實說。」秦鳳梧道,「因為田制台是天字第一號的不講理刻薄成性的人。張熙受我指使參與罷考,出頭露面太多,匹夫無罪畏刑,所以跑了。」看著眾人愕然驚訝的神色,秦鳳梧接著侃侃而言:「田制台太愛濫殺無辜了。看看他判斷的幾個案子就知道,只是沾邊兒入案,只有重判的,沒有輕恕的。晁劉氏一案,殺了多少人?葫蘆廟白衣庵和尚尼姑為首的活活燒死,為從的格殺勿論!內黃縣令貪瀆一案,正犯斬立決,歸德府六十餘名府縣和未入流官人牽人人連人,罷了個乾乾淨淨 難道裡頭一個好人也沒有?以刻薄為聰察,以殘酷為樂事,這就是田制台——這樣的行為心田,就是無罪,誰肯往案子裡捲?」

弘曆年紀雖然不大,但十三歲之後屢屢奉旨巡視數省,見過不少大吏審訊江洋大盜,其中也不乏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刑場大罵貪官污吏,但那都是就案說案,語言粗率不堪。秦鳳梧以一介書生率眾罷考,毅然投案,當面指斥田文鏡為政之非,侃侃直陳毫無畏懼,見識不全對,這份膽識極為罕見。他穩穩坐著,目光灼灼盯著秦鳳梧,心裡盤算著如何救他。柯英和張興仁只覺得秦鳳梧的話句句都是自己想說又不能說不敢說的,越聽越是解氣、痛快。

「你說得真痛快。我佩服你的膽子。」田文鏡的臉紅一陣青一陣,頭也陣陣發暈,聽到後來,只看見秦鳳梧一張模糊面孔,已不知他都說些什麼,許久才回過神來,按捺著怦怦亂跳的心,用喑啞沉悶的語氣說道,「好一張利口!田文鏡豈不是應該投畀豺虎的巨奸大惡了麼?漢繼先秦,以寬刑法,諸葛治蜀,以猛為政,我不妄攀,但可類比。河南民風刁頑,痞癩之徒憫不畏官而懼刑戮,就是因為從前太寬縱了。所以我不能不冒殘苛寡情的名聲從嚴治豫。你身為生員且是洛陽名士,膽大妄為,輒敢於煌煌太平之世邪言惑眾擾亂國家掄才大典,肆口侮蔑朝廷大吏,自首雖有寬典,恐怕不及於你!興仁公,這樣的人還要留在斯文隊伍裡麼?」

張興仁被他當面將了一軍,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乾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學政衙門出告示時,已經革去了你的功名。張熙也是一樣,已行文四川,照例除名。後生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到了臬司衙門,好生悔過認罪。你是投案自首的,援例寬貸,還有一線生機。」

秦鳳梧繃緊了嘴,傲然昂起頭來,一聲也不言語,田文鏡憋著一肚子氣擺了擺手,李宏升已帶了兩個衙役進來,秦鳳梧揉了揉跪得發木的腿,冷漠地掃視眾人一眼,跟著李宏升踽踽去了。

「就這樣吧,天快要亮了。」弘曆心裡突然一陣彆扭,站起身來想打呵欠,又止住了,「按文鏡的處置辦理,下海捕文書拿那個張熙。其餘與考生員,凡靜坐過的一律記過一次。阿山布羅、柯英和張興仁,我勸你們去看看黃河堤岸,各寫一份謝罪摺子遞進去。從此不要再與田文鏡過不去,聽不聽是你們的事。這個秦鳳梧,文鏡可以另外具一份摺子奏進去。人,讓我帶回京去。」說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幾個人退出去,弘曆仍毫無睡意,只覺得身上燥熱,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默然踱出堂房,站在簷下,任冷風涼雨吹灑到身上,飄落到脖子裡的細雨反而使他覺得心裡清爽了許多。雨幕遠處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雞鳴,一切又沉淪進黑暗之中。

「今天誰也不見。」弘曆對隨在身邊的邢建業說道,「明天一早就走,河南這地方太糟心,太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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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第二天四更起身便離開了開封城。為了不驚動城中文武官員,將十幾簍茶葉和走騾等一應物品都留在了驛館。由俞鴻圖出面至臬司衙門將秦鳳梧從牢中提出來,弘曆只帶了劉統勳和溫劉氏、嫣紅、英英、由邢家兄弟護送連帶看管秦鳳梧,無聲無嗅出了城北門。又沿堤向下遊行了二里許地,見一帶河面寬闊,渡口上只有兩三條船,橋板旁邊的沙灘上孤零零架著兩間板房。此時天陰得很重,東方些微帶了一點曦光,細得霧一樣的雨尚在飄落,岸邊稀落的麥田在風中不安地擺動著沉重的身軀。放眼北望,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霾雲一樣的霰雨中無涯無際,怪嘯著直瀉而下,漫漫蕩蕩消失在混沌不清的遠方。弘曆見劉統勳望著河面只是沉吟,笑道:「遲疑什麼?快去叫門,過了河尋個店舖,我們還沒吃飯呢!」秦鳳梧規規矩矩站在邢建忠身邊,也在眺望茫茫四野,不言聲從袖子裡取出三枚銅錢放在手裡合掌搖了幾下,拋在沙灘上。

「老實點!」邢建忠道,「你搗什麼鬼?」秦鳳梧沒有理會他,蹲下身子看了看,失聲叫道:「大人!現在不能過河!」

正要去敲門的劉統勳嚇了一跳,踅回身來看時,只見三枚銅錢兩反一正落在沙窩裡,因道:「這是訟卦!——四爺,我看這天色不好,水勢凶險,不急著過河,再等一個時辰,天亮定了再過河,成麼?」

「『訟』卦?」弘曆也轉身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一眼秦鳳梧,說道:「這有什麼稀罕的?昔日太宗皇帝與洪承疇松山一戰,也卜『訟』卦。為兵凶戰危求卦,得凶反吉,懂麼?這卦中有『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話,所以嚇住了你們。但卦象還說過『天與水違行』,我們作事能忘了『天』道麼?」秦鳳梧顯然沒有料到這個闊哥兒一樣的少年如此博學。但明明是凶卦偏要強釋為吉,心裡自然不服,因道:「生員是個人犯,淹死與刀殺無非都是個不吉。其解中明明說『不利涉大川,入於淵也』,您非要這麼說,我只好聽命。」「你這句話還略有道理。」弘曆一來肚中飢餓,二來也怕天亮,田文鏡必然知道自己已經離汴,又來許多攪擾,一笑說道:「我命繫於天,違命即是不祥。你們看,這麼大的船,艄公住在岸邊,有家有戶,不是歹人,過這條河有什麼為難處?我南下金陵,揚子江的風濤比這要大一倍,也是凌晨過的江,有什麼不吉處。」

他們在外邊大聲說話,早已驚動了板房裡的船夫。門吱呀一聲響,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咳嗆著,揉著眼出來,衝西邊板房喊道:「阿二阿三,有客人擺渡了,還要挺屍麼?天陰著,不然早就大亮了——老婆子,把夜來剩飯熱熱我們吃點就上艄了!」便聽東板屋一個老女人聲氣答應一聲,一陣柴禾響,已冒出炊煙。兩個兒子扣著鈕子也推門出來,到船上起錨。一陣鐵器相撞聲風箱聲和老頭子的咳嗽聲,給這陰沉可怕的凌晨帶來不少活氣。劉統勳上前對那老艄公說道:「老人家,我們要過河,這天兒成麼——怎麼這渡口只有你一家?」

「上游修了新渡口,客人多,都遷過去了。」老艄公接過老婆子送過的一大碗熱麵條,向嘴裡胡亂挑著,滿是眵目糊的眼看了看渡口,說道:「這邊呢,還有幾條船,都在對岸,早起兒進城人多,這邊沒生意——這天兒怎麼了?只要不是河汛漲大水,下猛雨也照樣過人!」說話間阿二阿三也已吃完飯,扯著衣襟擦著嘴不言聲去河邊解纜。劉統勳打量他的兩個兒,都體魄剽悍身材魁梧,只是陰沉得像啞巴一樣,心裡覺得不妥,但見弘曆已經挪步上橋板登船,只好和眾人跟上來。那老人把舵,阿二阿三各人手持一根長篙,在料峭的晨風中冉冉走帆,「喲——嗬——」一聲長號,雙篙點岸,大船一蕩,悠悠地離了岸。

船很大,分著前後艙和艙底。弘曆和溫家的、嫣紅、英英坐在後艙,劉統勳和邢氏兄弟看押著秦鳳梧坐在前艙,十個人乘坐還顯得很寬敞空落。弘曆原本心情頗好的,見劉統勳幾個人面色緊張得蒼白,手都攥得出水來,僵坐在前艙惶然顧盼,眾人都沉悶得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由掃興。此時隔舷窗外眺,蒼蒼茫茫天水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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