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感皇恩撫台效孤臣 恪聖道學台縱首犯

田文鏡一回衙,立刻叫過刑名房衙役班頭李宏升,也不進屋,就黑地裡站在天井院裡吩咐:「派人到書院,知會畢師爺和錢師爺,說我已經回來了,留幾個人瞧著張大人如何處置,請二位夫子回來商量事。你親自到驛館稟知寶親王爺,就說總督衙門人已經撤回,臬司也撤了。請寶親王示,我現在能不能過去請安,並告王爺,文鏡一定將這事料理妥當!」

「是是是!」

李宏升一迭聲答應著。田文鏡也不理會,逕自進了簽押房。幾個親兵忙隨進來,見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張羅著要點燈時,田文鏡擺了手道:「所有燈籠都提到書院了,這盞玻璃燈是皇上賜的,不能輕易用。再添一支燭也就夠用了,給我倒杯茶,你們退出去。」

眾人知他性氣不好,都無聲退了下去。田文鏡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在安樂椅上半躺了下去,渾身骨節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間不時針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幾本書墊在脅下壓緊了肝部,見桌上放著當日從京師轉過來的邸報,順手抽了過來。看了一頁,頭一條就是戶部列舉各省墾荒畝數。河南是二十七萬五千六百零三畝,赫然是第一名,但戶部在後邊加註說:「據該省藩司衙門稟,數目尚未核實。待查。」還有一條是刑部的,說河南臬司衙門張球行納賕,私和內黃縣任連斌打死人命案,奉旨「著刑部會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實奏明,欽此」。接著是表彰李衛的一條,說江南黃河河道縷堤疏水,已順暢通過菜花汛,當年可以涸田三十萬畝,也加了一條註:「本年菜花汛,沿黃各省皆無水患,唯河南與安徽交界處微有決潰。奉軍機處批,著兩省藩司派員查看,釐清責任,限期合龍」。云云。官場通習「邸報夾縫裡看憲眷」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給別人戴,有屎盆子就往自己頭上扣,田文鏡氣得將邸報揉成一團,「啪」地扔在地下。

「東翁,又生悶氣了?」

門外傳來畢鎮遠的聲氣。田文鏡頭也懶抬起,只瞥了剛進來的畢鎮遠和錢度一眼,說道:「你們回來了,坐吧?」畢鎮遠俯身撿起邸報,小心地展舒著那紙團,和錢度坐了田文鏡斜對面,笑道:「這是扔不得的,要記檔回繳呢!」田文鏡冷笑道:「有的省連密折硃批聖諭都繳不回去,這張破邸報有什麼大不了的!張興仁在作什麼,還在那裡說教麼?」

「是。」錢度見畢鎮遠聚精會神正看邸報,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畢師爺走的時候,張學台還在書院門口台階上訓誨。勸秀才們安生回舍,明日按時應考。有不應考的,一概取消生員資格,有不遵憲命還要鬧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門嚴加處置。我看秀才們有些頂不住,交頭接耳的議論,不知說些什麼。」田文鏡鬆弛了一下過於緊張的心情,撫著毛茸茸的前額嘆息一聲沒有言語。畢鎮遠在旁笑道:「怪不得群小一哄而起,皇上已經啟駕去了奉天。十三爺病重,已經全然不能理事了。」

田文鏡一把抓回邸報,果然見第二張邸報頭一條便是:「聖駕於四月二十六辰時發駕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著睿親王迎候。著三阿哥弘時晉封盛郡王,暫代寶親王弘曆理事。劉鐵成、達格魯烏、張五哥、德楞泰等侍衛從駕,張廷玉留京,鄂爾泰朱軾並禮部尚書龍明堂扈從前往。」急往下看,邸報又說:「怡親王允祥因沉痾歷久不癒,請辭上書房大臣、軍機處大臣等差。奉旨:著太醫院醫正劉印和率十二名御醫盡夜看脈調護,著允祥子弘皎封寧郡王,入軍機處值差。怡親王與國同休之信臣,斷不可一日辭差。體既不支,臥而委之可也。欽此!」下面密密麻麻還有幾個省大員的奏摺。卻是處置地方要案的奏摺被雍正駁了,另行具折說明情由的,田文鏡也就懶得閱看了,將邸報放在桌子上,問道:「寶親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個盛郡王,這裡有沒有什麼文章?寶親王的摺子許久沒有刊了。昨天邸報說,隆科多在阿爾泰山與羅剎會議,著撤去議邊欽差大臣,即速回京聽部嚴議。李紱奏稱阿其那門人仍有來保定跪拜叩安的,請旨處置。總起來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麼動盪?你們勸我不要接阿其那來河南囚禁,看來還是對的。我其實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務,怕的倒是掉進『黨爭』窩裡爬不出來——他們總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爺黨』裡整我吧?」

「制台慮得太多了。」見田文鏡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錢畢二人都是一笑。畢鎮遠道:「阿其那和隆科多這兩個大案大局已定,我勸你不要讓八爺來河南,是怕他來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窩裡,吹不得也打不得。本來制台就有個刻薄名兒,他萬一病死或自盡,您更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您是扳倒諾敏中丞起的家,諾敏是年羹堯的親信,和隆科多也淵源甚深。您和阿其那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爺沾邊兒,那些御史言官還有六部裡的大人們早炸了窩兒群起而攻之了,還等到今日了?」田文鏡也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說道:「我是給人整怕了,覺得時時、事事、處處都有人跟我為難。」錢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還要等書院那邊的信兒,不妨就在這椅上打個盹兒。我和畢師爺在隔壁給您擬摺子,有事隨時叫就是。」

田文鏡已被方才這番話激得全無睡意,目光炯炯望著天棚說道:「既是擬摺子,就在這屋吧。我歇我的,你們議你們的——錢夫子寫的那一稿我看過一遍,也罷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釋得不明白,皇上這人容不得半點含糊的。你們斟酌了我再看。」

畢鎮遠默默取過錢度遞來的奏摺稿湊到燈下去看,錢度取了謄稿紙,見硯裡墨汁已經不多,就茶碗裡傾進了些水,便磨起墨來。在霍霍的磨硯聲中,田文鏡的心也漸漸靜下來。從雍正元年山西虛報虧空完結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風雲際會」。幾年來已經摸透了這個主子的心性,其實最重的只有兩條:一是忠誠,跟著雍正作事,不怕作錯了,最怕的作錯了還要文過飾非;即便作對了,要是雍正覺得你譁眾取寵,那還不如不作。二是治績,得順著皇帝「振數百年頹風,刷新吏治」這個思路辦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樣摑你的耳光。雍正的耳目也真厲害,別說自己這樣的大員,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務,也都瞭如指掌。去年元旦田文鏡進京朝賀,山東藩司參革了即墨縣令曹學明,當著幾個督撫被雍正罵得狗血淋頭。他永遠也忘不了雍正當時那副滿臉刻薄譏諷的神態:雙手背著回頭,像要把那藩台倒過來看似的,口中的話像刀子一樣:「曹學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禮克?必定要擠之欲死?朕想,大約是你母親壽誕,他只送了兩包點心,或者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你說他詩裡有『關山明月牽望眼』,是追懷前明,你詩裡『春風明月總宜人』又是什麼罪名兒?『學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將欲加之何患無詞。你名『禮克』,甚麼叫『禮』?公忠事君,以誠待下,你當得起這個字麼?滾回去,下牌子叫曹學明以知府銜暫領即墨縣令,陛見後另有聽用。你當面向他認個『居心不正』的錯兒——聽著,再敢這麼陷人以罪,朕就要將你交部議罪!」雍正冷森森陰幽幽的話至今猶在耳畔,那哈禮克幾乎被罵昏了過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時隱時見……燈花爆了一下,田文鏡閃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辭時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喬引娣捧著盤子立侍在澹寧居暖閣紗屜子一旁,雍正換替著用熱毛巾揩著臉,語氣沉重又帶著嘶啞,說道:「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說什麼來著?當時心裡混沌一片,嗓子哽著,已經記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朕知道,你一邊作事一邊還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實朕也一樣。還不是有人在背後搗弄什麼『八王議政』,想奪掉這個皇權。朕盡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當皇帝,也只好隨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個結兒,也難顧子孫們怎麼想我這『雍正爺』了。有句老話『文死諫,武死戰』,都是講忠臣的,其實朕不賞識『忠』臣。國亂出忠臣,勢危出忠臣,群昏出忠臣,那是什麼好事!朕賞識的是『孤臣』——於艱難竭厥之中處荊棘榛莽之內,誠心事主不計得失,動心忍性,打碎門牙和血吞,創不世之奇勳,即一時為人誤會,也能峭然孤立,特出於眾——這才是真漢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來的,忍受了奇恥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終於使聖祖識得了知道了朕。雖不想當這個大任,老人家還是把這萬幾宸函交付了朕。其實鄂爾泰在雲貴,李衛在江南何嘗不是眾目所視,千手所指?他本來就在苦境中掙扎著為朕作事辦差,還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踐他?所以愈是遭眾人攻訐的,朕處置起來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裡頭叫人給毀了。朕不敢負了聖祖託付,殫精竭慮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淨八面光,琉璃蛋兒哈叭兒狗溜好人馬屁精的奴才做什麼?」

……想到這裡,田文鏡如醍醐灌頂,心目頓時清亮。因見畢鎮遠托著下巴擰眉攢目地也在思索,笑問道:「畢老頭子,出神吶!」

「哦!」畢鎮遠驚顫一下,回過神來,拍著錢度的摺子道:「晚生在思量這份摺子。錢度兄的文筆是無可挑剔的,方家手腕天衣無縫。我是想,這麼就事論事地辯白,無論如何份量不夠。」錢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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