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察吏情弘曆巡河務 抗酷政秀才罷科考

一連幾天弘曆沒有接見開封城裡的官員,每天早晨起來,他便把邢建業等人叫進來,命他們分赴城郊各鎮,向各地進城農民打聽麥收欠豐情形,米店麵店售糧價格。有糧多少,騾馬市牲畜進出,飼料貴賤,叉把、掃帚、牛籠嘴以及鋤、銑、鐝、犁鏵、斧、鐮、鏟,多少是外地進的,多少是本地自產的,一概都要聽問清楚,造冊登記。眾人不知道他弄這些什麼用場,也不敢問,只見天天出去,稀里糊塗,竟是見貨就問價,問了也不買,天晚回來歸總兒在劉統勳跟前回稟交差,幾天下來,都覺得瑣碎無聊之極。弘曆白天也不在驛館,因鄉試科場即將開龍門,相國寺、惠濟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帶店肆酒店住滿了各府各縣來省應試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約會文,熱鬧不堪。弘曆就在這堆人中廝混,有時到半夜才回來。一連六天過去,眼見第二日就要開考,弘曆那日回來的才早些,命人「把劉統勳叫過來」。

「四爺,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貨價目。」劉統勳揉著熬得有些發昏的眼,將厚厚幾大冊簿子輕輕放在弘曆案頭,笑道:「除了竹木、玉器、轎槓、綢緞幾樣,連醬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進去。沒有師爺,都是我親手抄錄下來了。這樣爺查看著方便些。」

弘曆點點頭,一本一本地瀏覽,有的地方含笑一帶而過,有的地方卻看得很細,時而閉上眼好像追憶著什麼,口中喃喃有詞,也不知念叨些什麼,足有一個時辰才看完了。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臉上帶幾分剛剛睡醒的惺忪和平靜在屋裡轉悠了幾圈,對正襟危坐看著自己的劉統勳道:「幾份冊子,叫人謄錄一份留下。你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劉統勳愕然,張著口盯著弘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曆一笑,說道,「這裡就我們兩個人,我不妨直言告訴你。我很討厭田文鏡這人,我又不得不承認他是清官、好官,難得的能員!這個話你曉得就是了,說出去我是不認帳的。」

「四爺!」

「你看看這糧價,」弘曆隨手翻開一本,指著一欄說道,「麥價三錢四。去年是三錢七,前年遭災,六錢;大前年田文鏡把麥價由六錢降到四錢五,通常這時的麥價都在六錢五、六錢上下。這就是說,田文鏡主持河南政務,遭災年糧價與過去的平年彷彿——三錢四,太便宜了,和江南豐年的米價差不多。可還要想到,河南小麥就要開鐮,糧店老闆要騰倉,賤售是當然的,他們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麥欠收,他就要屯積居奇了。還有你看,王二麻子鐮和本地蔡家鐵鋪鐮,價錢一樣,都是五個制錢。把王二麻子的運費刨除,本地鐮還貴半個子兒,你不要小看了這個——你笑什麼——這是民計民生!」劉統勳笑道:「奴才焉敢笑爺,奴是覺得有意思。這個本子再沒想到這麼大用場和學問的。奴才讀書兩榜進士,聖人書裡沒講這些經濟之道呢!」

弘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雙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聖人設道鳥瞰萬方萬物,豈能津津於這些細務?其實《大學》裡頭一句講的就是這個。『大學之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教化臨民,精勤求善,都融在這個『道』中。」他頓了一下,「有人以黃老無為之說勸皇阿瑪,說是『無為而無不為』,似乎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其實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氣如水般在流。天下繁瑣,應該以寬疏糾治;天下疏縱,該繁瑣時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朱師傅一開講先給我們皇阿哥選的,就是這一課。」正說道,見俞鴻圖自外忙忙走進來,一邊在天井裡行禮,口中道:「四爺,奴才在張興仁那裡說事兒,邢建業剛剛見著奴才,來遲了些,請四爺恕罪。」弘曆笑道:「不遲,現在天長,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呢;我要到黃河大堤上去,我們騎馬,一邊看堤,一邊說話吧。」一邊說著,一邊出了堂房。劉統勳剛說了聲「四爺——」弘曆笑道:「沒有什麼迴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廂廊下,忙不迭便到後院牽馬,又佩了兵器,也都騎馬遙遙尾隨。

「四爺,」俞鴻圖上馬,隨轡縱送著,憂思忡忡地說道,「據奴才看,開封科場肯定要出事。」他身後的劉統勳驚得身上一顫,卻聽弘曆道:「這我心裡有數。你沒聽張植梅怎麼講?」俞鴻圖左右顧盼了一下,說道:「我和張興仁談了,罷考,是大清開國從來也沒有過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見,請植梅兄留意。他說他已經出榜曉示,凡有無端釁事、騷擾考場的一概要嚴加追究,法無寬貸,我把面門開得大大的,大家不來考,有什麼法子?——看樣子,張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鏡的好看兒?」

弘曆看著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許久才道:「這個張興仁不識大體。他忘了自己是學政,是主管河南學政教化的朝廷大員!」俞鴻圖道:「聽他話音,衡臣相公給他有信。他說,我這個叔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張廷璐是手長,犯了賄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話兒?有人說我仗了張廷玉的勢才和田文鏡挺腰子,其實只要看看我的履歷,要不是張廷玉矯情,我豈止作個一省學政?人說我是樹下歇涼,我還覺得我這棵草叫他遮了陽才長不高呢!」劉統勳忙問道:「張興仁還是張廷玉族裡的?」弘曆點頭嘆道,「是五服內的族叔族孫。張廷玉一代名相,族裡人既沾他光兒又吃他虧。」

他頓了一下,又問:「臬司衙門那邊怎麼說,查出挑動秀才罷考為首的沒有?」

「我先去見柯英。」俞鴻圖緊繃著面孔,「河南這些官兒都是些油錘,又滑又硬。他說,士子罷考是學政衙門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歸張興仁審理。這事既有律條又有成例,臬司衙門管不到。」劉統勳嘆息一聲,說道:「這裡和江南風氣相差太大了。我覺得一進河南,人人講的都是『門路』,人人後頭都有個『後台』。中州之地,物華文明最早的,怎麼出來這種陋習,真真令人納罕。」俞鴻圖笑道:「這也沒什麼希奇,離北京近麼,騎快馬兩天兩夜書信一個往返!北京那邊扔一聲石頭,直隸河南就能聽到響兒。那邊窗戶紙破了,這邊就吹風。這就與江南不同。」

弘曆沒言聲,他心裡也有同感:李衛那邊事權一統,講究的是政績,雖然也有人事擾攘,官場氣也還正。田文鏡銳意革新政治,卻又處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兒,一味硬來,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著如何見田文鏡促膝談談,俞鴻圖在馬上揚鞭指著前頭,說道:「這是鐵塔,再過去那高高的土龍,就是懸河了!」弘曆一怔間抬起頭來,這才猛地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郊外。

此時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幾乎與鐵塔塔尖平齊,像一道沒有堞雉的長城,烏沉沉壓在河岸,由西而來綿遙向東逶迤伸去。悶響的河嘯彷彿帶著紫褐色的水氣隔堤瀰漫過來,與帶著水腥的河風掃蕩著堤內廣袤的沙灘。沙灘上青鬱鬱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東一片西一片已經發黃了的麥田,彷彿經受不住這令人發悸的河嘯和熏風,受驚了似的隨風蕩擺著,不時發出瑟瑟的抖動聲。西邊遠處落日正在閉合它最後的餘輝,不甘沉淪似地在邙山的剪影間掙扎著降落下去。弘曆踏著之字形的台級登上土堤,卻又和在堤內的心境不同。田文鏡說的一點也不誇張,從堤頂到河床,裡邊全都用大條石包面嚴嚴實實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縫,幾處凹灣間弘曆摳那石頭,竟然一塊也不鬆動,細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漿灌的縫。此時菜花汛尚未過完,河堤上半截過水的痕跡宛然猶在,已經落至半槽,放眼向對岸不到一里寬的堤岸望去,渾黃的激流裹挾著雜草、河藻,打著旋兒,一瀉東下,湧浪是有人來高,彷彿無休無止地,從河心洶洶排水而來,在堤上激起兩三丈高的水花,又無可奈何地退回去,浪聲漂沒在可怕的嘯聲中,像一聲聲嘆息被閉掩得無聲無息。

「真是壯觀!」弘曆的袍角被堤頂的勁風撩得老高,眼中閃著驚喜激動的微芒,回頭對從侍在側的劉俞二人道,「你們看看,這要費多少工,花多少錢?田文鏡縱然來河南什麼都沒幹,這條堤也就功德無量。他就一千條錯了,這一條仍夠個模範總督!」「四爺說的是。」俞鴻圖也湊趣兒道,「聖祖爺時治河能臣靳輔陳璜,畢生也沒有建起這重大堤,奴才也是這麼想,老百姓不堪勞役,逃荒還可以再回來。一丟兒錫秀才罷考,還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麼吃緊的事?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裡來瞧瞧!」劉統勳什麼也沒說,陶醉了一樣瞇著眼盯著遠方,直到弘曆招呼下堤才驚醒過來,偶轉臉向東望去,見一個人背著手踽踽沿著堤頂走,忙道:「四爺,那個人像是田制台呢!」眾人一齊回頭,盯了好一陣,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鏡。他一邊走一邊眺望河景,沒有留心到弘曆一干人。直到兩丈遠近,弘曆才在堤腰高聲道:「田抑光,口裡喃喃地,跟誰說話呢?」

「是四爺呀!」田文鏡猛地一呆,才認出來,碎步下到堤腰,台級上不便下跪,只恭身為禮,說道:「心裡悶極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寬些。」

弘曆望了他一眼,田文鏡臉色青中透黃,頭髮都被河風吹得有些蓬亂,額前嘴角滿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