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督署堂李衛設祖餞 驛館店大員互攻訐

餞行筵設在總督衙門簽押房北的正堂裡,李衛性情豪爽,好闊朗,一來南京就任總督便命人將原來一個好端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卻有辦法,仍舊是五楹,只是長寬各加一倍,整整比原來大了三倍,言官們又想告御狀說他奢華,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華」傢俱一概不設,也興索罷了。弘曆一行六人從後堂影屏中出來看時,滿堂的官員翎頂輝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說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幾個同鄉湊在角落裡侃家常,人聲嗡嚶噪雜不堪,見他們出來,「唰」地立起身來,又「唿」地一片跪下,齊聲道:「請寶親王爺安!」

「這麼多熟人吶!阿隆、殷德乾、姜文義、阿桂、英德、雷嘯天、樊圃蕙、張化英……」弘曆一邊笑,向上首走著,辨識著下面赴筵的官員。他一口氣點了四十多個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視察過河工,檢視過兵營,有的為他匯報過案件,調閱過文書,有的只是公事奉見一面之交,大的也不過知府,小的只是個縣丞,弘曆徐徐指名招呼無一錯漏,連李衛也不禁驚訝「這主兒真好記心」!弘曆一擺手,說道:「都起來,請坐了。今兒李衛請客為我餞行,一概不要拘禮,只管痛樂了!」

眾人安席坐了,李衛陪坐在弘曆身邊,一手執杯,清臞蒼白的面孔興奮得泛上紅暈,大聲嬉笑道:「諸位,你們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長,有的相處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時捷,「像我們范大舅子,都幾十年交情了吧?我沒有設筵請過客。有人說是叫化子小氣,其實我是沒錢,當髒官咱做不來,憑俸祿呢又請不起客。如今皇恩浩蕩,吏治刷新火耗歸了公,發養廉銀,我李某人也就有了兩個剩錢。所以這頭一杯咱們飲乾了,恭祝聖上萬福萬壽!」他「嘓」地一仰而盡,將杯底一亮。眾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聲咂嘖,頓時也就飲了。

「這第二杯,敬咱們寶親王,我的少主子!」李衛起身為弘曆滿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說道,「咱們浙江兩省,最先實行了養廉銀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攤丁入畝。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其實我肚裡多少下水,諸位心裡也都清爽。王爺在北京,替我李衛擔戴了多少,我清楚,繼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我們王爺雖說年輕,處事慮世那種細密周詳,待人接物那種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這次王爺奉欽命巡視咱們這塊,事事高屋——嗯,這個這個遠矚,提耳命令。我們順順當當就把差事給辦下來了。你們幾曾見過四爺這樣的金枝玉葉,赤了腳節風休雨巡查黃河堤,駕小船測量漕運淤泥,又有幾個人和饑民拉絮家常,問長問短,到捨粥棚裡親自巡視賑災?蘇杭天堂近在一尺之遠,我們四爺也沒有去領略過。所以呀,四爺是咱們大清雍正朝的大樑大柱,也是我們的歇涼大樹!來,為四爺福壽安康,順風返京,我們乾了!」

弘曆聽李衛連篇累牘誇獎自己,雖不無馬屁上嫌疑又說得至誠天衣無縫,聽他幾個成語說得不地道,肚裡暗笑著舉杯說道:「小王何德何能?這都仰照皇阿瑪宏圖遠慮,俯倚諸君精白忠忱實心治事,兩江才治得好。李衛是大模範,諸君是小模範,大家都辛苦了,我們共勉就是!」說罷和眾人舉杯一傾而盡。

「兩江天下財賦重地,」李衛笑嘻嘻為弘曆和同桌的范時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劉統勳一一又斟上,口中說道:「我來這裡陛辭,皇上至囑再三,新政推行要穩。我看我們是沒辜負了皇上,又穩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個『模範』彩頭。一個籬笆三個樁,一條好漢三個幫,全虧了兩省大小七百多官兒幫襯我這大字不識的總督。所以,這第三杯酒我獨自飲了,以儆傚尤。」眾人哄堂大笑,李衛喝了酒,問范時捷:「我說錯了麼?」范時捷笑得打跌,嗆嗓兒咳嗽道:「應該說『以示敬心』。『以儆傚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話,意思是不許別人照樣兒做!就連你老兄說的『高屋遠矚』、『耳提命令』、『節風休雨』,老范也不敢恭維。」李衛紅了臉笑道:「我們師爺寫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過我的意思十分明白,總而言之,娘希匹的你們這些小狗和我們這幾隻大狗,在皇上和四爺跟前怪露臉的。共舉一杯,乾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畢露。弘曆在南京平時見他,雖也有調侃,從不見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屬統指為狗,因悄聲問尹繼善:「李又玠愛罵人,皇上跟我說過他粗率,平日也有這樣子麼?」尹繼善微笑著小聲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兒是吃了酒。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罵皮了。他還有一條:越是喜愛那個官,越罵得凶。給四爺說個笑話兒,前頭那個中軍官,原來在簽押房當差。我來見又玠,他說:『告訴中丞一句話,我要陞官了!』我問『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昨個兒制台罵我「滾」了!』——果不其然,隔了兩日,他的中軍五品武職的牌子就掛出來了。」弘曆聽得忍俊不禁,但他是個體尊矜貴的人,什麼都講究規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裝著撿扇子偷笑了好一陣才又坐直。李衛忙過來勸酒,又大聲說道:「四爺再過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勸的三杯酒,奴才還有兩件寶要獻。」

「什麼寶?」弘曆心裡「咯噔」一下,臉上已經沒了笑容。李衛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爺放心,不是金銀珠玉,也不是奇珍異玩。松江、常州、鎮江三府去年秋天大豐收,紳民自願樂輸粳米一百萬石。糧雖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這三府查看,府庫、義倉充實,藩庫銀帳兩符,確是百姓的忠輸,我想,這應該算一寶的,請王爺代奏貢獻。」弘曆聽著,臉上已經泛出紅光,大為高興道:「三個府的知府,你寫個保奏片子。樂輸一千石的業主農戶開列名單,這事我就作得主,給他們九品頂戴,以示榮寵!」弘曆話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員們一片嘖嘖稱頌聲。他先是一陣得意,陡地又覺不妥,此時也不及思量,笑問:「你的第二件寶呢?」

李衛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此刻一點也不像個沉痾在身的人,笑道:「蘇北這地方爺也去過幾次,高家堰以東到清江口黃運交匯地帶,過了幾次大水,已經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四爺為此焦慮,請戶部調撥一百萬兩銀子修治黃河,清理漕運淤塞。這是四爺心頭一塊病。全省推行官紳一體當差,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費心,從秋季枯水開始各沿黃河府縣分段治理。蕭家渡以東縷堤已經全部合龍。菜花汛一過,黃水沖刷,立刻就能歸復舊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萬頃。四爺,那時候您就瞧李衛墾荒吧!」

「好好好!這真正又是一寶!」弘曆大為興奮,別說淤荒造田,僅就河堤合龍一項,也會高興得雍正睡不著覺的。他杯一舉:「諸君共飲,不乾者罰酒三杯!」說著站起身來。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來舉杯過頂,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聲後,杯底都翻亮過來相驗。

「不過,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衛待眾人都坐下,臉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曆不知他搗什麼鬼,詫異地看了尹繼善一眼,尹繼善忙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李公要處置人。」弘曆細看時,果見一桌桌官員呆坐如木雞,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這位總督發作。

許久,李衛才長透了一口氣,踱到一張桌前,對一位中年官員笑道:「陳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倉直隸州令的吧?」弘曆打量那陳世倌,只見他三十五六歲年紀,戴著硨磲頂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鷺鷥補服,方方的國字臉,一雙不大的眼睛眨巴著,漆黑八字髭鬚下,下鬚微微翹起,透著精明和倔強。弘曆一見便起好感,卻見陳世倌從容起身答道:「大人記的不錯,有什麼訓誨,請示下!」

「哪裡!」李衛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學。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歲的人,就中了進士。你選的墨卷我書房裡有,還有你的《梅院詩抄》,雖說不大懂的,聽人說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職謬承大人金獎,那都是彫蟲小技耳!」

「客氣了。」李衛淡淡說道,「你人品也好,沒有伸手貪墨,也沒聽你那裡有冤案。我去太倉,那裡的人都說你是好人。你別小看了這個考語,這年頭官場裡能讓人說人『好人』的也是難得的。你修的那個太倉書院,我看比嵩山書院還要強些。走到你衙門裡,聽不見板子和算盤響,琴聲、棋聲、吟詩聲倒是有的。讀書人都說你是賢令。照我看,你是個『雅官』。」

陳世倌淡淡一笑,說道:「不貪是本分,修書院是昌明聖學,也是讀書人本分。我按本性作官為人。別人說我什麼,也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李衛倏地勃然變色,「江南省七十二州縣,還有浙江五十多個州縣,都已經實行官紳一體納糧,偏偏你就頂著?你憑的什麼?你那裡不歸我管,或者是你蔑視我李衛,或者還有別的緣故麼?嗯?」

滿屋裡人聽他誇獎陳世倌,原是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不料李衛突然翻臉,連珠炮價質問起他,聲色俱厲絲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驚。陳世倌同桌的幾個官員感同身受,都驀地出了一身汗。陳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身子踉蹌了一下,臉色變得青中透黃,但他很快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