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活出喪貝勒逃命劫 承嚴旨廉王遭抄檢

允祉滿腹狐疑呵腰下轎,弘時和允祿已經從後邊快步趕過來。兩王一貝勒往巷口一站,瞧熱鬧的人立刻擁了過來。卻都是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半點也不像看出喪那麼鄭重端肅。三個人正沒做理會處,衚衕深處一個家人渾身披麻戴孝飛也似奔過來,俯伏在三個人面前乾嚎一聲,稟道:「我們五貝勒爺升天了!」

「幾時歿的?」允祿皺著眉頭問道,「喪帖子發出去了沒有?沒有報宗人府、內務府,叫他們具本奏上去麼?」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雍正子嗣本來就十分艱難,九個兒子六個都出痘夭亡,只有弘時弘曆弘晝三個成人的。這一去,雍正膝下更為荒涼了!正暗自嗟嘆,身旁弘時喝道:「你這殺才!瞧瞧你那模樣,像個替主子守喪的樣兒?你是叫王保兒吧?」

允祿允祉這才細看,只見王保兒孝帽子反戴著,兩根白飄帶兒垂在額前。額前和臉頰上橫一道豎一道塗著淡墨,活像開戲台跳神的一個白無常。正要斥責,王保兒磕頭道:「爺們甭生氣難過。這是我們貝勒爺的鈞旨,既不發喪帖子也不上奏,方才我們爺還說,自己家裡熱鬧熱鬧算完……」

方才!三個人頓時如墜五里霧中。弘時眼一橫,厲聲道:「你這王八蛋,弄什麼花槍?弘晝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說,爺就不能揭你的皮?」說著便喊:「來人,鞭子侍候!」王保兒搗蒜價磕頭,稟道:「是奴才沒說清。我們貝勒爺是活祭奠,他老人家——結實著呢!」大約想著府裡此刻熱鬧,他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荒唐!」允祿和允祉對望一眼,拔腳便向五貝勒府門走去。後邊瞧熱鬧的越發多了,弘時便命自己的隨行太監和親兵:「把這衚衕給我封了,裡邊的閒人也趕出來——老五真是胡鬧!」說話間已趕到五貝勒府門前。只見府外一箭之遙都擺滿了靈幡,紙人紙馬紙轎,金庫銀庫錢庫,幾百面白紗帳在微風中漫天飄蕩,紙花漫牆簌簌搖曳,紙錢隨風飄灑,上千條金箔銀錠細碎作響,倒也別有一番情味。門洞裡十幾個吹鼓手圍著兩張八仙桌,桌上垛的小山似的酒餚菜蔬,宮點湯餅一應俱全,嗩吶笙簧竹旱雷聒耳欲聾,吹的卻是「小寡婦上墳」。弘時眼尖,一眼瞧見一個二品官,紅頂子上套著一塊孝布,雙手抱著簡板「啪啪啪!啪!啪啪!」隨樂打拍,一俯一仰十分起勁。弘時一把搶了他過來,問道:「你不是軍機處的羅鑄康麼?一個大章京,朝廷命官,作這樣的事?呸!」他照臉就啐了羅鑄康一口。

羅鑄康在樂聲中正手舞足蹈,被弘時捉來當頭棒喝一聲,半晌才醒過神來,見是允祉等人,忙跪了道:「我是鑲藍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爺是我正路主子,叫過來侍候喪事的……這起子吹鼓手裡最小也是知縣,都是五爺的旗下奴嘛!」允祉忍俊不禁呵呵大笑,拍拍羅鑄康肩頭道:「你沒錯,還吹打你的!皇上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也是一條!」說著便進了院。院子裡更是熱鬧,四面白幛環擁,從甬道隔開,東邊是大覺寺和尚,鑼鼓聲中雙手合十吶吶詠誦《大悲咒》;西邊是白雲觀道士銅鼓銀鑼笙歌齊鳴,也有百餘人;卻混雜了些家人,披麻戴孝載舞載歌,五音不全地大唱《龜雖壽》。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

過了幔幛便是正庭。五貝勒的妻妾也有二十幾人,還有兒子永壁,卻是獨身一人,一齊都跪在兩側廊下,正中階下到處都是象、鼎、彝、盤、盂等明器,裊裊香煙籠罩著一大長案堆山積海的供饌。在地動山搖的法事鼓鐃中,這邊幾十名男女唱歌般地扯著長音嚎哭。允祉允祿和弘時三個人乍從街上進到這廟不像廟、家不像家的貝勒府,一個個目迷五色,耳惑天籟,都迷迷糊糊如對夢境,張著眼看了好半日,才看見「死人」弘晝一身族新的貝勒服,端坐在供案後,用眼覷著哪一樣供饌順眼,便手拈筷夾來旁若無人地大嚼一通。

「止樂!」三貝勒弘時突然大喊一聲,上前一把扯住弘晝拉下座兒來,「老五,你是越來越荒唐了。上回這麼鬧,聖祖爺當了笑話沒追究,你還要胡來!叫皇阿瑪知道,你還活不活了?」此時裡裡外外連家人在內是有七八百人,早已舞歇樂止,一個個癡癡茫茫望著上房簷下幾個人,不知出了什麼事。這種場合允祉允祿都不便出面,正是顯擺哥子身份的時候,滿院只聽弘時一人大聲喝斥:「這是堂堂大清的貝勒府?這是廟會——牛鬼蛇神的弄來這麼大一堆!老五,統統給我打出去!」

弘晝此時才從剛才祭奠禮樂中回到現實中,見哥哥發脾氣,兩個叔王也呆著臉,因換了笑臉,說道:「三哥,氣大傷身,別那麼大火嘛!有什麼事不能商量呢?來,來,坐,坐!三伯伯,十六叔,侄兒給你二老請安了!」幾個家人見狀,早飛奔去搬了椅子來。允祿說道:「別怨你三哥生氣,你到衚衕口瞧瞧,恐怕看你這活出喪的人有上萬!什麼名聲呢?」弘晝是個單眼皮,滿臉的迷糊相,似笑不笑一咧嘴說道:「十六叔,您老人家怎麼忘了?七年前——也是這個月令吧——您帶著我去安親王府,小安郡王也做生祭。侄兒還陪著您一塊兒上筵呢!今兒你們既來了,也是賞我的面子,都不要走。這幾卷經唱完,我請你們一醉兒!」

「恐怕不行。」允祉在旁說道,「我們都奉有旨意,是到你這傳旨來的。」弘晝笑著看了看滿院的人,說道:「沒法叫他們迴避。這裡現成的香案,請三伯伯把詔書賜給侄兒跪讀,成麼?」允祉無可奈何地看看這個活寶,說道:「好吧。」便將詔書捧給弘晝。

弘晝雙膝跪地接詔,捧著默讀完畢,將詔書捧還允祉,叩頭說道:「兒臣弘晝遵旨!」因又起身讓座。弘時不耐煩地說道:「既然遵旨,咱們這就走——叫家裡人把裡裡外外這些勞什子撤掉,和尚道士們發送回去!」弘晝連連揖讓,笑道:「這個似乎不必忙。阿其那叔叔又不長翅膀,他們飛不到哪裡去。聖旨上也沒說即刻查看,不得延誤。這會子倒是我的生死事大。叔叔哥哥好歹給個面子,我雖然從不辦差,也曉得裡頭通融餘地大得很。今兒給我發送了,明兒——明兒一定跟你們去——說到作到,不去我是個——」他四個指頭在桌上爬了一下,「——烏龜!」他滿臉笑容,油腔滑調卻又彬彬有禮,客氣中帶著固執。允祉是聖祖諸子中公認學問最博的,也拿他沒辦法。弘時卻不知怎的,有一種受輕蔑的感覺。逕自招手叫過弘晝的管家王保兒,主子似地吩咐道:「五爺已經奉旨辦差。你叫這裡人散了!」

「是,三爺。」王保兒口中答應,卻不行動,一呵腰問道,「我們爺還叫了一班戲,點的《混元盒》,請爺示下,撤不撤?」

「當然撤!」

「是,三爺。」王保兒頭也不抬,又問道,「幾位老王妃,連誠親王太妃娘娘、莊親王福晉、怡親王側福晉,都說要來看戲的,請爺的示——」

弘時歪著頭想想,底氣已經不足,說道:「你派人知會各處娘娘、福晉、宮眷,戲改到明日唱,請她們明日再來!」

「是,三爺。」王保兒仍是老一套,再問道,「這府裡爺也知道,前後院養著上千籠鳥。既然戲改到明日晚來,挪移怕不方便——有的鳥脾氣太大,不好侍候——奴才叫後院退休了的老劉頭照料一天,可使得?他是老行家了。」

至此,允祉允祿全然明白弘時已經上當,聽見「有的鳥脾氣太大」,兩個人都幾乎笑出聲來。弘時雖覺不對頭,但王保兒說得一本誠摯有禮,他一時還醒悟不過來,不耐煩地說道:「這是些小事,你裁度著就辦了——」

「這不是小事,鳥是我們爺的命根子!」王保兒認真地說著,仍是頭也不抬,「奴才還得請示,給鳥配食的是四福晉太太,前頭配好了夠一天嚼吃的,城東三舅老爺昨兒來說四福晉太太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姨太太都去了三舅家,接了四福晉太太家去,鳥食倉庫鑰匙還在她那裡。奴才派人接四福晉回來,還是把鑰匙要回來?」

「這都是你家瑣碎家務,我為什麼要管?」

「回三爺話,奴才不曉得!」

「你!」弘時此時才意識到已經墮入這個油頭滑腦的傢伙奸計中,一下子臉漲得血紅,「啪」地按著椅把手站起身來,已是氣得渾身亂顫:「你竟敢戲弄主子!誰教給你這樣跟主子講話的?」王保兒恭謹地抬了一下身子,又伏得更深,說道:「三爺千萬別生氣。話趕話的說到這裡,奴才豈敢有輕慢主子的心?其實奴才也曉得,爺最後這一問該磕頭謝罪的。不過五爺家法不許磕頭敷衍,只許明白回話,爺才誤會了的……」

允祉允祿這才知道弘晝有這個乖戾家風,不禁相視一笑。弘晝直見哥哥氣得赤紅暴臉,才喝退了王保兒,對允祉允祿說道:「二位叔叔,三哥,王保兒又皮又倔,前生乃是一頭驢,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今天實在對不住,因為賈士芳賈神仙替我推數,十天裡頭不許出門一步,否則就有血光之災,今兒是最後一日。這事你們甭犯愁,被抄的三家,你們剛好三個人。這事我今早也寫了密折稟奏了皇上。你們要耐煩等,那就明天;要等不得呢,只管就去辦差,我該得個什麼不是,那也是命中注定。實在得罪了,辦差事小,性命事大,是啵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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