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赫然天威雍正懲弟 懷刑畏禍弘時下石

雍正的臉由鐵青突然變得血紅,細碎的白牙緊緊咬著,踱到四個唬得面如土色的王爺跟前,氣出丹田地哼了一聲,返身疾步到御案前提起筆來,似乎要寫什麼。因硃砂蘸得太飽,筆未落紙就先滴了兩滴在專門頒發明詔的麻紙上。大約這血一般殷紅的硃砂刺了他一下,雍正將筆又放下,背著手繞座彷徨。張廷玉知道他在思量如何處置這幾個「鐵帽子王」,因也恨滿人平素跋扈驕縱,很願意借皇帝之手壓一壓他們的氣勢,便低著頭裝沒看見。鄂爾泰卻深知事體重大,本來滿洲各姓旗人已經對皇帝偏向漢人深為不滿,自整頓旗務旨下,不知有多少西林覺羅本家本旗本門的跑到自己府上,質問「皇上還要我們滿人不要了?」三個王爺今天在金殿上的作為,只要發交到部,至少要擬個「斬監候」。別說旗務沒法「整頓」,整個奉天都要震動,說不定還要波及東蒙古諸王。滿蒙是國本所在,一旦亂了,大清也就岌岌可危。鄂爾泰急切中,躬身說道:「皇上,奴才有話:天命六年,太祖武皇帝曾與諸王對天焚香共同祈禱:上下神祇,吾子孫中縱有不善者,天可滅之,勿刑傷,以開殺戮之端——請萬歲留意!」

「唔?」

雍正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腳步,他的精神似乎變得有些恍惚,驀地殿西壁上一幅字映入眼簾:

戒急用忍

正是康熙皇帝題寫給雍正的座右銘。他額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漸漸隱去了。臉上的神色也平緩下來,輕輕嘆息一聲,踱至東側的屏風前,良久,才問道:「爾等知罪否?」

「臣等……知罪!」

「知罪朕即不加罪。」雍正心知不能不饒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爺,卻又於心不甘,彷彿在徐徐吐出自己心中的鬱怒,緩緩說道:「說一句誅心的話,你們此時只是『畏罰』,並不見得是真的知罪。朕治天下,其實只有兩個字,一是孝,二是誠。就誠字而言,對天地,待父兄,御群臣,臨萬方,都出自本性,沒半點虛偽矯揉。這有個內外的分別,朕待天下人,猶如光風霽月,恩惠是一體均等;待滿洲人,則又似家人子弟,有骨肉親情。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鐵不成鋼的心。你們今日跟著人胡鬧,是讓人當了炮使。就你們本心,還是信不過朕這個『誠』字,這是其一,這就是不敬!其次,你們覺得自己久處奉天,管的事不出滿族滿人,受人蠱惑,要分一點皇權。你們須知,如今天下情勢早已不是開國之初那樣。本來漢人多出我們百倍,皇帝是滿人,各部各省大員滿漢各佔一半,已經弄得怨聲載道。架得住再弄一個『旗王議政』?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因為情形變了,你們懂麼?」

「臣……懂了。」

「你們不懂!」雍正的火氣壓抑不住地又湧上來,怒喝一聲,又道,「如果你們懂,就不會聽那三個逆王的挑唆大鬧朝堂!八王議政,哼哼!你們死了那條心!」雍正擺了一下手,又恢復了理智:「壓根上說,你們只是在這裡叫囂,今日朕若問你們,八王,都是哪八王?你們能說出來?」

幾個王爺額前已碰得烏青,仍不住叩頭,說道:「臣等真的不知道。……」

「連這個都不知道,鬧什麼『八王議政』?可笑之至!」雍正厲聲說道,其實八旗制度早已湮滅潰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塌糊塗,卻轉臉對跪著的俞鴻圖道:「這是已過已死之事,是『史』。鴻圖,你講給這幾個畜牲聽聽!」

「是!」

俞鴻圖極漂亮瀟灑地叩了一個頭,他是今天唯一得了彩頭的人,惟恐高興過頭引起眾人反感,略一沉吟,莊嚴肅穆地說道:「按《八旗通志》,己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鴉希詔、庫里纏、厄格腥格、希福五臣帶誓書,與喀爾喀部五衛王共謀聯合反明,起初並不是八個王,而是叫『十固山執政王』。

「到無命六年,也就是鄂爾泰方才說的盟誓這一年,情形又是一變,參與盟誓的並沒有五衛王,也沒有喀爾喀諸王。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蒙古兒泰、皇太極,還有得格壘、跡爾哈郎、阿吉格和岳托四王——這就是所謂『八王議政』。

「但此後有大事具名議政的,又不定是這八人。太祖遺囑中說的各主一旗的,像多爾袞、多鐸,都不在八王之內。其餘和碩貝勒也只隨時更定,直到聖祖手裡八旗議政的制度,雖然名存,已經很少有人能確指八王議政是指的哪八個王了。」俞鴻圖真的是十分熟知國故,將此之後屢次重要會議,哪一次是哪幾個王爺參政,哪幾個王爺又因什麼原因沒有參政,說得周備無遺,算來竟沒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議政。又備細陳述太祖殺速爾哈赤父子,世祖殺肅親王豪格,罷廢睿親王多爾袞一門之前後原由。他心思靈動,又十分好口才,將伏法諸王情致描繪得如目擊親見。俞鴻圖神采煥發,長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詞:「正是因為八王議政從來也不能事權統一,而且易啟人臣覬覦大位之心。我順治爺當時一攬上三旗之權歸於天子,康熙爺又將旗營、漢軍營統編入兵部,由國家統一提調。七十年間,愈是皇權統一,愈是國家大治,旗主也得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亂,中央大權所及之處,有叛官而無叛兵,唯有尼布爾王子悍然稱兵造亂,而上將軍圖海周培公十二日敉平者,恰又統率的是八旗舊人!設如聖祖因循祖制,八旗各方為政,吳三桂禍亂十一省,豈能輕易就範?即使無三藩之亂,西晉之八王之亂也是殷鑒,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無今日大治,諸王何能安會盛京血食一方,傳之子孫而不替?」他辭色俱厲,侃侃款款口說手比,至此結束猛煞一筆,真是擲地有聲。最後他向雍正一叩首道:「臣已奏完!」

「俞鴻圖今天給你們講這些,應該當功課,下去好好溫習。溫故而知新,也就本分些。」雍正極為賞識地看著俞鴻圖,心中只是嗟訝:這樣一個人才,近在紫禁城中,竟到今日才發現。他緩緩將目光轉向永信等人,說道:「八旗干政,弊端不可勝言!但你們只是無知。造孽的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四阿哥允禵,還有一個叫允䄉,是十阿哥,現在張家口。你們借他們的勢,他們用你們的力,叵測之心難告天下臣民!念及你們祖上功業,朕不打算對你們誅戮懲處了。但自今而始,哪一個敢再冒險犯難,與當政人勾結圖謀不軌,朕必取他的首級示懲天下!——你們退出乾清門候旨!」四個王爺磕頭謝恩爬起身來,張撐著跪得酸疼的腿趑趄向殿門走去。雍正卻招手道:「睿親王回來!」

都羅身上抖了一下,忙回身趨至雍正面前,跪下說道:「萬歲有何聖諭?」

「三王到京,都是兩肩抬著一個口,他們是誠心和朕打擂台,一心要跟著允禩來撈好處的。你不一樣。」雍正溫存地笑著,「弘時遞進了你的貢單,很替你說了些好話呢!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你這點區區貢物,朕是不希圖的。難得的你不往那堆裡攪和,難得你這片忠誠之心。多爾袞老王爺見你這樣,可以含笑於九泉了!」都羅激動得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說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但臣王所居位置,像方才那樣情形,不宜出頭與諸王分爭,求皇上明鑒。」「當然,朕心裡明白著呢!你若出頭站在朕這邊,外人就會以為滿人內訌。你也是信得及朕自能處置嘛,所以朕很欣慰。但你已是世襲罔替之親王,無上之爵位,朕無可賞賜。弘時記著記檔,睿親王冠上可再加一顆東珠,可以紅絨結頂。除世子之外,由你自己從兒子裡再挑一個,朕封為郡王!」

弘時正有劫後幸餘之感,他最怕的就是雍正追究他與莊親王傳遞聖旨失誤的事。此時才完全放心,忙躬身賠笑道:「皇上聖明!睿親王確是忠貞事主的賢王!」都羅還要謙遜時,雍正笑道:「不必說了,朕獎罰都有規矩尺度的。你若為非,朕也一樣處置。你當得起,就可受之不疑。三哥,你出去傳旨,叫乾清門外的人都進來,仍舊接著朝會。傳完旨你到老八、老九處走一走,還有老十四。告訴他們不要驚慌,但要安分些,在家靜候朝廷處分——帶著圖里琛一處去,叫步軍統領衙門負責這幾個王府的護衛。就這樣,去吧!」俞鴻圖忖度,這裡已經沒有自己的事,忙也跪辭。雍正笑道:「好好!你還隨班進來才是正理。」

乾清門離乾清宮咫尺之地,允祉出去一袋煙工夫,幾百名官員再次循著原路進殿。這次沒有奏樂,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面無表情,張廷玉、鄂爾泰、方苞、都羅、弘時等人都端坐在老地方,神情嚴肅。怡親王允祥卻換了安樂椅,他是久病不癒的人,瘦得乾柴一樣的身子疲憊不堪地強撐直坐著,盯視著魚貫而入的官員,不時低一下頭,似乎不勝感慨,又似乎什麼也沒想,直到群臣高呼萬歲,他才凝神注目雍正。

「朱師傅還上來坐。」雍正打破了殿中極度壓抑的寂靜,略晃動了一下身軀,又對允祥道:「老十三,朕就怕你身子骨不好,才賜坐安樂椅的。要這種坐法更受罪,高無庸,拿個枕頭給你十三爺墊上——想歪就歪著,坐不住可以走動走動。這個朝會朕盡量短些——不妨事,難道還能再跳出一個曹操?」

底下的朝臣聽著這寒徹骨髓的話,都嚇得身子一伏。

「你們都瞧見了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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