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巡河防風雪會故交 論政治歧道天津橋

李紱當晚就住了羅鎮邦書房裡。他有個失眠的癥候,夜裡吃了酒,又有心事,輾轉反側直到四更時分才矇矓睡著,醒來覺得身上奇冷,原來因為爐子太熱,蹬翻了被子。看天色時,窗紙卻是通明透亮,李紱一披衣翻身而起,洗涮乾淨推門出來,一股寒風捲著雪片立即撲面而來,激得他倒噎了一口氣——原來昨晚後半夜落了雪。隔壁侍候的是羅鎮邦的兩個家人,聽見動靜忙過來請安。李紱笑道:「生受貴綱紀了,我的那兩個皮猴子呢?」

「他們歲數都小著呢,貪睡。」那個年長一點的長隨笑道,「制台別瞧天,這雪下起來了,房頂都白了一層,映著屋裡亮,其實還早呢!我們老爺剛過來了一趟,吩咐了我們,天兒冷,制台要是冷,要什麼添換衣裳只管說,一時早點就送過來。今個兒下雪,爺要是沒興頭,就再歇幾趟,坐了轎才趕去呢!」李紱道:「我最愛雪天,也不坐什麼轎子。去龍門伊闕只有五十里,雇頭毛驢,叫他們兩個跟上就是。鎮邦是有公事的人,也不必陪——都是老朋友,誰也不要拘泥誰。」那長隨忙答應道:「是!不過老爺說了,他一定要陪。夜來田制台到了洛陽,天不明就叫了他去驛館,要看洛河河工。羅老爺說,請制台爺耐心等他,不到午時他就下來,什麼事也誤不了的。」

田文鏡來了?李紱怔了一下,笑道:「這可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田抑光來,我豈有不見之理?他們不是去了洛河麼?我今兒不去龍門了,一處踏雪尋梅,不亦樂乎!……給我備一乘轎,到洛河河工上去。」「轎子有,就是我們老爺家常坐的。」長隨賠笑道,「我們爺說的意思,田制台知道您來洛陽,一定過來敘話的。老爺就不再勞動了。」李紱略一思索,說道:「備轎吧,還是我去。」

知府衙門離洛河很近,李紱坐了轎子過了西關外向南,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隔轎子便見白茫茫一片荒灘,遠處亂羽紛紛的雪花中橫亙著一條凍得鏡面一樣的大河。李紱指著路東一座破敗不堪的大廟問跟轎的長隨:「好大一座廟,是誰的香火?」「是周公廟。」長隨踩著一步一滑的路說道,「破落多年了,我小時候它就這個模樣。」李紱便不再言語,眼見遠處大堤旁落著幾乘大官轎,堤上幾個人站在寒風裡指指點點說著什麼,料必就是羅鎮邦一干人。李紱不等到堤根便命住轎,呵腰下來,徐步上堤,果然見是田文鏡,帶著一群師爺和省裡司道官員在巡視河堤。因眾人都不留心,李紱也不忙著廝見,悄悄兒隨著眾人走,瞥眼看田文鏡時,仍是上次進京見面時那副模樣,只是頭髮已將全白,乾筋猴瘦的身軀在河堤上,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了,穿著錦雞補服,起花珊瑚頂子後細長的辮子被風拋起老高,頦下的鬍鬚上也全都是冰。

「鎮邦,」田文鏡眉頭緊皺,指著散亂在堤內的方條石頭說道,「你辦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些條石,上次錢度師爺來,說還有幾千方碼得整整齊齊的。冬天上不去河工,你就不能派幾個民夫看守著?都叫老百姓弄回去壘牆打石槽了!那石頭是銀子買的,要是你自己的,你捨得這麼糟蹋?」羅鎮邦一邊陪著走,口中連連稱是,又道:「這裡邊有個過節兒,府學大成殿前頭月台坍了,還有明倫堂和東院牆也都要修葺,幾個府學教授訓導住的房子也都要修一修。王翰林上次來看,說不像話。我說府裡實在沒有這筆錢,他們說冬天不施工,洛河灘擺著那麼多的條石,先挪過來用用不妨的。省裡張學台也下札子叫辦。卑職就讓他們先挪用了,到春暖開工時——」「春暖花開?」田文鏡刻板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說道,「三月有桃花汛,五月有菜花汛,臨時籌措,來得及?」

他這一說,眾人便都悶住。田文鏡心境似乎很煩躁,一時疾走不語,一時又站著沉吟。他也真不怕辛苦麻煩,有時還親自到溜滑的堤腰,用石頭敲擊河堤,敲到有空洞處,不言聲上堤來,狠狠把手中石頭一扔,「這修的什麼堤,嗯?要查查有沒有剋扣河工銀子的事!」又指著堤外長滿了荒草野蒿的灘,說道:「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皇上多少次明頒詔諭墾荒,你們竟是聾子瞎子!洛陽城裡那麼多吃閒飯的,這邊的地卻荒著——老羅你看,從洛河那上游建一座閘,引出水來,這是旱澇保收的肥田!」他拍著手上漸漸乾了的泥土,冷冷說道:「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羅鎮邦帶的一群洛陽府縣官,悶聲不響地聽這位剛愎急躁的總督大人訓斥,個個垂頭嚥唾沫,人人臉色陰沉。羅鎮邦苦笑道:「大人,這塊地是荒了,可都是有主的地,不然我早墾了它了。今兒看不仔細,下灘走走就知道了,裡頭都是墳園兒,一個祖瑩四周的地界都清清楚楚。這是私地,官府殫實無能為力……」

「唔。」田文鏡吁了一口氣,彷彿於心不甘地又望了望那片荒灘,「是私地?」他思索著,一時沒說話。此時風雪更大了,團團片片的碎玉瓊花在廣袤無垠的河灘上淆淆亂亂、混混噩噩,時而像狂浪飛濺,時而又似疾箭一樣捲地而起撲面而來,有的又捲成雪柱兒旋舞,肆無忌憚地互相追逐著……李紱此時已渾身上下雪人兒一般,見田文鏡兀自瞪著眼挺身站著,目光下搶著搜剔下頭官員的毛病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因在田文鏡身後一笑,說道:「抑光,你好勤政。不愧模範!」田文鏡回過頭來,盯了半日才看出是李紱,正笑吟吟對自己長揖,忙也還揖,臉上綻出笑來,「原來是巨來公!方才鎮邦說你來,打算看完這段河工就去拜望的,你怎麼就來了!」又嗔著羅鎮邦,「李制台是客,上堤也不告訴我一聲!」羅鎮邦只得乾笑著解釋。

李紱和田文鏡並肩走了一段,談了自己離開武昌的情形,田文鏡也十分親切,一路走,問道:「聽說你不帶家眷到任,為什麼?」李紱漫不經心地說道:「太麻煩了,一年三四次回北京,見面盡容易的,何必帶到任上?上回在襄陽遇到一個去宜昌上任的縣官,除了他太太,姨太太,七大妗子八大姨,三姑六婆,師爺書辦加起來足有六七十個,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麼小塊地方,你帶了這麼多的牛鬼蛇神,刮地皮天高三尺!我看熙朝不少貪官,原本也不是壞人,他不伸手,擋不得婆娘愛妾,背後接人家的東西,一來二去也就上了船。」田文鏡「噗哧」一笑,說道:「你回直隸當總督,家就在北京,難道把她們遣返原籍?」李紱道:「北京不一樣,外頭是個西瓜,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上頭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下死眼盯著,朝廷御輦之下,家裡就有幾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也不得不收斂些。我其實不願回北京,應不為怕這些事,在外頭封疆,一切我說了算。到北京,想作貪官難,想作實事更難!」

「唔,這個想頭有意思。」田文鏡很想說「那些『牛鬼蛇神』都是火耗銀子養著。火耗歸公,官員憑俸祿和養廉銀吃飯,誰還帶那麼多吃客」,話到唇邊卻改了口,「可惜的是天下官不盡這樣想,也是枉然吶!」李紱笑道:「不要鼓吹你的『養廉銀』了。今兒不談這個——你看這雪,下得真好,要在蘇杭,有梅花點綴著該有多好!」田文鏡望著堤下,洛河兩岸已落了不到三寸厚,已是一片皚皚茫茫,河對岸沙灘一片連亙的白楊,在丟絮扯棉的落雪中灰濛濛的,景物都不甚清晰。只河面冰上留不住雪,煙霧一樣被風掃得蕩來蕩去。許久,田文鏡道:「河南有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寧願這雪是棉花呢——這種天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招手叫過羅鎮邦,吩咐道:「我帶來的人,請錢師爺留下,其餘的回去。河南府,這裡的鎮台衙門的人也回去。不過不能歇息,知會各縣,看有沒有雪壓倒房子的,斷炊的,從縣庫裡周濟一下。有些討飯的這種日子難過,叫里甲長關照在廟裡安置。兩條:一不許凍餓死人;二,誰敢從這裡頭剋扣,吃一口,我田文鏡叫他吐三升!」

「扎!」

羅鎮邦答應一聲,忙到後邊吩咐,那起子官員戈什哈馬弁轎夫巴不得這一聲,跌跌撞撞下堤呼僕覓轎,頃刻便如鳥獸散。羅鎮邦帶著一個矮個子黑瘦中年人趕到他們面前,田文鏡笑指著那個中年人道:「錢度——我衙裡的錢師爺——見見李大人。」李紱見錢度雖然短小,更透著精悍之氣,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一望可知也是個不安分人,心裡厭憎,卻挽住了錢度道:「老頭子別這樣,請教你時多著呢!」錢度笑嘻嘻道:「巨來大人清名滿天下。我學生是久仰了的呢!今兒天津橋畔風雪相會,學生緣分不淺。」說完,輕輕向堤下招了招手,早有一個戈什哈三縱兩跳上堤來,懷中卻抱著一大堆蓑衣,抖開來正好四件。錢度又道:「這個天兒,裡頭皮袍也凍煞!我叫他們到附近百姓家借了幾件蓑衣,不為避雪,只圖個擋風,雪中蓑笠而行,也助些雅興麼!」本來有些沉悶的氣氛經他這麼一攪和,頓時鬆快起來。

「天津橋我久聞其名,就在這裡不成?」李紱和眾人抖落了身上的雪,披上厚厚實實的蓑衣,果然覺得擋風,因笑著問羅鎮邦:「橋離這裡有多遠?」羅鎮邦一笑,用手遙指洛河對岸,說道:「那片小楊樹林子北邊,沙灘上就是。其實極不出眼的一座拱亭小橋,名氣卻大。文人墨客春秋兩季時常到這裡會文,平時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