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隆科多貶官憂罪譴 廉親王晤對侃治術

允禩趕到書房門口,正聽裡邊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動,接著鐘擺晃動著連撞十二聲,隔玻璃向裡看,一個五十多歲花白鬍鬚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側著身子瞇眼看著琅玨插架的書架。允禩讓蘇奴開了門,一步跨進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蘇奴就地打個千兒,旋即起身道:「給舅爺請安了!」

「我是夜貓進宅無事不來。如今只有隆科多,哪來什麼『舅舅』、『舅爺』!」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書送回書架,轉過臉來。此時離得近,允禩才看出他臉上有些浮腫,連額頭的皺紋都有點發亮,手腳動作間也顯得遲緩。允禩笑著吩咐侍候在門口的家人:「給隆大人送一碗參湯。」將手一讓請隆科多坐了,說道:「蘇奴也坐——舅舅,你心裡有氣,這我知道。萬歲前次一旨查看你家產,你送來十萬銀票讓我收存,我悄悄給你退了回去,是為這個不是?舅舅為虧空的事,當今萬歲登極這幾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員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個『抄家皇帝』嘛。十四爺都抄了,我這裡更是他早就瞄準的地方,有什麼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禩說著,探身向書架上取下一部《左傳》,翻了翻,抽出一張箋兒遞給隆科多,誠摯地說道:「這是我在順義置下的一處莊子,十三萬本銀。抄家只抄浮財產業,不抄祖業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著備個萬一。舅舅,我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無情無義的人。這一條你儘管放心。」

「八爺,這事情不大,可見你的心田。」隆科多接過紙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懷裡。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裡懸著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宬借,是打過收條的。現在只是抄檢了我的家,傢俬都還在宅子裡封著沒有沒收。我現在情形八爺有什麼不清楚的?說關就關起來,說殺也只一道旨意——連出門拜客都在這種時分!玉牒是弘時借去了的,我剛剛去三貝勒府見過他,說是八爺借看。三爺也說不安全,請八爺賞還了老奴才,不然,內務府追究起來連累面就大了。」

允禩看著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炙手可熱的「天字一號」樞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彷彿老了十歲,原來稜角分明的黑紅方臉變得皮肉鬆弛毫無生氣,聲音淒楚慘淡,絲絲散亂的白髮在燈下顫抖。允禩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蘇奴沉吟不語。蘇奴其實並不是允禩的近支侄兒,他的祖先其實是從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親一代爵位遞降,只封了個三等子爵,每年只是在光祿寺領一份六百兩銀子的年例,餘外的收項一概沒有,是個地道的閒散宗室子弟。但蘇奴從小聰明伶俐,話不多卻極善結交鑽營,八歲上頭進宗學讀書,別人只是圖個體面,甚至希圖幾兩紙筆銀子,蘇奴卻瞧準了這是結交權貴的機會。康熙皇帝的幾個小兒子背不上書,他留替身罰跪,替寫文章,幫著磨墨鋪紙。有時還悄悄弄些稗官小說夾帶進去給允䄉允祐允禟這些「叔叔」們解悶兒,買些只值兩個子兒的蟈蟈籠、泥繡球、插筆竹筒、糖人兒送給弘時弘晝這干金尊玉貴的近支皇孫。……既沒誤了讀書也巴結得人人說他「曉事」。因此從宗學裡肄業出來,允䄉就要他到十貝子府幫辦府務,又薦到禮部刑部幫允禩辦差。允禩是最早封親王的總理王大臣,一個票擬分發出來就又當了蕪湖鹽道,幾個密保,康熙才知道愛新覺羅皇家宗室子弟裡竟還出了一位能吏,超遷提拔為湖廣巡撫。允禵出兵拉薩,從戶部發去的糧食都霉變了,唯獨湖廣送去的當年新米,允禵戰勝,獨本以軍功紮紮實實又保一本,又敘他祖上功勞,康熙皇帝又發到允禩處命禮部議功議敘,一個「貝子」穩穩當當封了下來,又賜為侍衛。因此這個不哼不哈的遠支宗室門楣重光,同學的窮宗室背地裡都叫他「悶猴」。隆科多說的「玉牒」,上面只有幾句話,記載的是現今寶親王弘曆的生辰八字。這種東西當時是絕密文案,為防著有人行妖法或魘昧之術加害皇帝皇阿哥,歷來在皇史宬嚴封鎖錮。三阿哥弘時不知要派什麼用場,逼著隆科多弄權偷取出來,允禩從蘇奴那裡知道了這件事,又要「借閱」,不然就兜出來打欽命官司,弘時也只好俯就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蘇奴見允禩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說道,「這玉牒背也背得爛熟的了。老隆眼下這麼個處境,留著確是沒益處。不過——」他略一沉吟,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咱們是從弘時貝勒爺那兒『借』來的,幾頭不對面這會子舅爺取了去,三爺向我們討,又該怎麼辦?」隆科多忙道:「我的確剛從三爺那來,三爺不便親自來,讓我們八爺這悄悄取回去。這個玉牒八爺留著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允禩這才笑道:「舅舅急什麼,我當然還你。」蘇奴這才起身,在書架上尋出一本書,從套頁子裡抽出一份硬皮摺子,黃綾封面周匝鑲著一道金邊,打開了,裡邊端楷寫道:

皇四阿哥弘曆,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時誕於雍親王府(雍和宮)。王妃鈕祜祿氏、年氏、丫頭翠兒珠兒迎兒寶兒在場,穩婆劉衛氏。

這就是那份價值連城、干係幾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蘇奴卻沒有直接還給隆科多,吊胃口似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雙手呈給了允禩。

允禩看也沒看一眼,順手將玉牒撂在書案上,轉臉對隆科多笑問道:「舅舅去阿爾泰與羅剎合議,幾時啟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待,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但他知道這位滿身謙謙之風的「外甥」的手段,因一欠身說道:「皇上憐惜我。我原說就上道兒的,昨兒進去陛辭,皇上說接到阿爾泰將軍布善的奏摺,羅剎國使臣剛剛離開墨斯克,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開春草發芽兒了再去不遲。所以我一時還不走呢!」允禩一笑,說道:「舅舅你是怎麼回話的?」

「我說我是有罪之人,何得怕冷呢?」隆科多回憶著雍正接見時的情形,緩緩說道,「羅剎人陰險狡詐,想分割我喀爾喀蒙古,百年來鍥而不捨。如今策零阿拉布坦蠢動,反相已露,羅剎國如果先到,二者勾結後患無窮。不如奴才先去,軍事上有所佈置,一則震懾策零,一則可以與羅剎國順利簽約——我的意見還是早點去。皇上說,『方才這些話都是老成謀國之言。阿爾泰將軍也是欽差議邊大使,你寫一份條陳,朕發給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綢繆。你雖有罪,朕還沒拿你當尋常奴才看。過去你還是有功的嘛!這次差使辦得好,朕就免你的罪』——八爺,總求你成全我,過了這道坎兒,奴才給您效力的日子有著呢!」隆科多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心中一陣酸熱,眼淚已在眶中滾動,只他是個剛性人,強忍著不讓淚水溜出來。「舅爺如今成了『認罪大臣』了。」蘇奴在旁說道:「你有什麼罪?你是跟從先帝西征準葛爾的有功之臣,如今又說你勾結了年羹堯,其實沒有你坐鎮北京,年羹堯才真的要反呢!」他一腦門子撩撥心思,信口雌黃著替隆科多抱不平,「你辭去九門提督,原本為了棄權避禍,皇上就腿兒搓繩又免了你的上書房大臣,說『勾結』又沒有實證,說擅搜御園,那是你職權裡頭的差份,又拿不到桌面上,只好又找個台階自己下來,他實實在在是個越王勾踐!如今八爺在位,八爺再出事,他就又要治你『勾結』八爺的罪了!」隆科多聽了默不言聲,許久才道:「我望花甲的人了,出將入相,這輩子也算不虛過的了,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能再作,只想平平安安的度此殘年。說句實在話,平常在家靜思,我還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致於遺禍子孫!八爺如若體念我這點心境,請放我一馬,如不體念,我的丹頂紅已經預備好了,仰藥而盡罷了……」他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淌落下來。

允禩見他如此傷情,也不禁動容,伸手將玉牒輕輕推過隆科多手邊,說道:「舅舅不要這樣……也許你恨我,恨我拉你下水,誤了你的錦繡前程,不過有兩層請你思量,我也是不得已兒,處在這個位置上,為求自保自全跟自己親哥鬥心思。你看對面牆上,那是我手書的條幅——」隆科多抬頭看時,果然見醬色綾裱裝的一張條幅,顏書寫著:

子獨不見河邊之柳乎:波浪激其根,仆禦折其枝,此木非與天下有仇讎,蓋所居者然。夫華霍之樹檀,嵩岱之松柏,上葉干青雪,下根通三泉,上有鸞鳥鳳凰,下有老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人有親戚,亦所居者然。

「這是《鬼谷子致蘇秦張儀書》裡的。」允禩的目光在燈下游移,「都是木樹,況遇不一樣,這是造化安排的,沒有辦法,天地良心在這裡,我從來沒有起過害人的心,只是這個當哥子的皇帝不能容我!也就是個死吧,或者高牆圈禁,我都認了——本來成者王侯敗者賊麼!」他伸出兩個指頭,「二,我從不勉強人,更不賣友。舅舅,你和我這一『黨』的事不說它,你和弘時的事我也無一不曉。你敗落下來,全是因為雍正皇上多疑猜刻,不能容人!他連自己一母同胞親弟弟都容不得,何況我,更何況你?自你抄家失勢,大理寺、刑部動用了多少人清查你與年羹堯的事,與我的事?除了你轉移家財,別的查出什麼來了?沒有!可見我不賣友的。」他用手指點點那封玉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