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心意不投引娣抗顏 背水一搏密室劃策

雍正當然知道這幾個心腹臣子的心思。

他是今天上午用過早膳見的喬引娣。當時只是天陰得很重,白毛風颳得正緊,雍正洗漱了,坐在案前批了幾份奏章,覺得心裡煩躁不安:不知是因竇爾登一夥搶劫了幾船漕糧,漕運總督和山東巡撫兩個人各自具折推諉責任;還是允䄉自張家口又請允禩代遞了摺子,說身體不爽,想請旨回京調養……另外,御史孫嘉淦從雲貴發回摺子,去秋雲南洱海幾十處崩潰,請旨調撥庫銀修葺;岳鍾麒從四川也有奏報,彈劾兵部尚書阿爾松阿玩忽職守,以十萬石霉變糧食支應軍需,天水綠營因伙食太差軍士譁變,殺了管帶逃亡山林,請旨查抄阿爾松阿,以其家財折變軍費以慰軍心……這些消息沒有一條讓雍正清目舒心的。他扯過孫嘉淦的奏摺批道:

爾是御史固然,爾亦是欽差大臣在彼處,寧不為朝廷著想乎?自爾赴兩廣福建,動輒奏本即伸手要錢——即將此折本轉給楊名時看:洱海糜爛,總督巡撫平素所為何事?汝二人可商一籌策,就地措款整修洱海,至於種糧,朕即著戶部發往貴陽,不誤春耕即是了。

還想往下寫,覺得頭有些暈疼,脖頸間有些發熱,伸手摩挲,隱隱的淋巴有些隆起,雍正無可奈何地放下了朱筆,叫過高無庸問道:「賀孟頫還沒有來麼?」

賀孟頫是太醫院的醫正,雍正自從患了這無名熱的癥候,一直都是他來看脈,昨天下午派他去通州給廢太子胤礽看病,今早去傳他進來給自己看,卻還沒回來,高無庸見雍正臉色不好,小心翼翼說道:「奴婢已經叫人快馬去傳他來。主子別著急,稍等一會子就來的……」雍正沒言聲,踱下御座便往外走。高無庸見他要出去,忙道:「我給主子取斗篷去,叫五哥過來侍候吧?」

「不用。」雍正一邊說,已出了澹寧居。一股寒風立刻襲得他激凌一顫,見高無庸跟出來,因問道:「喬引娣現在哪裡住?」高無庸指了指西北方向,說道:「在露華樓後方偏殿裡。主子身子欠安,天又忒冷了的,不如奴才過去傳她來見……」話未說完,雍正已是邁步,他只好在後跟著。

從澹寧居向西一箭之地再北踅就是露華樓,雍正一邊走一邊詢問:「聽說她不肯更衣?」

「是,她說那是十四爺賞她的,不願替換。」

「吃飯呢?」「吃。不過不多。」

「朕賜的點心呢?」

「回主子,也吃的,」高無庸道,「她說她想見見主子,有話說。」

雍正站住了腳,悵悵望著遠處,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幾個外省大臣剛剛從韻松軒弘時那裡辭出來,見皇帝站在外頭,以為他要見三阿哥弘時,忙都側身跪了給他讓道兒。雍正卻沒有理會,彷彿要驅盡心中鬱氣似地吁了一口氣,踅身徑往露華樓而來。

喬引娣住在露華樓後院專供太監住的「聽傳房」。她的身份不明,高無庸沒法安置,想來想去,便尋了這麼一個既是下人住的,又能隨時傳呼上去侍候的地方。加之這裡寬敞,後邊宮人出出入入也便於監視。說是「後院」,其實和露華樓最下一層通連著,因此雍正沒走旁門,逕由高無庸帶著穿樓而過——從樓下須彌座西北,繞過幾只燒得通紅的大獸炭銅爐,轉過一道砂西番蓮帶座兒屏風,便見一間空曠的大房子,彷彿客廳的樣子。沿東一帶是大玻璃窗,掩在露華樓的西北翹簷之下。這窗下放著幾張竹籐春凳,執事太監平素就坐在這裡聽候傳呼。東北角一個小門出去和外頭太監住的排房超手遊廊相通。後院的人進樓這是必經之地。喬引娣的床就擺在房子西南角,也是平常宮女用的板床。床頭一個梳妝小櫃,當屋一張八仙桌,桌下兩隻條凳,桌上放著茶壺碗具小匙等物,看去甚是零亂。雍正還是頭一次進到下人們住的房子,乍從外邊進來,也覺光線甚暗,只見一個女子穿著蜜合色棉裙,上身套著外發燒天馬皮披肩,背朝外伏在八仙桌上用筆寫著什麼。幾個宮女坐在春凳上,見是皇帝突然駕臨,猝不及防唬得一齊起身,又忙伏地跪下。雍正見引娣專心致志地寫著,似乎沒發覺自己進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言聲,自默默站在喬引娣身後。

「太像她了……」雍正怔怔地站著細細打量,那一頭濃密得烏鴉一樣的黑髮放著黝暗的光澤,側身那纖弱的腰肢,微斜在桌上的肩頭,帶著嬌憨的紅暈的腮,甚至陣陣傳過來的幽香都像是為自己上火刑架的那個小福。他眼前閃爍著小福被綁在柴山上的影子,那殷紅的火苗舔著她的全身,舔著她清秀的面龐和飄散的黑髮。小福痛苦地來回扭動著身軀,至死都沒說一句話……雍正已經完全沉湎在回憶裡,臉上似喜似悲,喃喃說道:「佛設所謂輪迴之道,為什麼不是她轉世?對,是她轉世的……」

引娣身子倏地一顫。她轉過身來見是雍正,像是突然在路上見到一條蛇,身子一仄幾乎摔倒了。她驚怔地後退一步,一手握筆站定了盯視著雍正,問道:「你,你要作什麼?」高無庸在旁喝道:「賤蹄子,你這是跟皇上說話?」

「她剛來,不懂規矩。」雍正擺手制止了高無庸,他的臉色有些憂鬱,上前拈起那張紙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詩:

長夜無燈憐自照,斷魂誰伴月作儔?淒淒一樹白楊下,埋盡金穀萬斛愁……

一色的鍾王小楷,筆意筆神卻都似允禵的字。雍正不禁嘆息一聲,問道:「這是你的詩?」引娣是第二次見到雍正。上次見面時允禵剛剛黜掉王爵,帶她進宮去看望彌留的十七皇姑,在皇姑的病榻前與雍正邂逅。當時雍正乍見她,嚇得連退兩步面白如紙,下來後她還好笑「皇帝老子怎麼這德性」?她自幼學戲看戲,戲裡的皇帝不是迷糊昏庸便是貪酒好色,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皇帝站在面前,一臉的倦容滿是憂鬱之色,怎麼也和戲裡的形象對不上。她胡思亂想著聽雍正問話,只戒備地點了點頭。

「寫得不壞,」雍正攢著眉頭,神情裡帶著嗟訝,「只是太過陰慘。李賀詩風,不是福壽之語。你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的愁緒?」喬引娣道:「皇上的意思,要作詩也強顏歡笑麼?我由著命播弄,生離死別來到這裡,有什麼『歡樂之詞』強捏得來?」

雍正不禁一笑,說道:「你是打定主意抬槓來了。誰說要你強顏歡笑來著?朕是問你,勸慰你嘛!聽你的意思,捨不得離開十四爺?」

「是。」

「但他犯了國法。」

「我是他的人。」

「不!」雍正的語氣沉重得像是自己也負荷加深了,喑啞的嗓音帶著嘶嘎:「你是朝廷的人,不過分到他名下侍候而已。他是皇親貴胄,娶妻納妾都有制度的。」

「我是他的人。」引娣堅持道,「他在我心裡,我也在他心裡。皇上你留我,我抗不過你,可我的心不是你的。要不是怕拖累十四爺,我早就死了。比如我不吃不喝,皇上你擋得了我死?」

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引娣的話不慍不火,字字言語安詳,但口氣間斬釘截鐵毫不讓步,他們幾曾見過有人這樣跟皇帝說話?但雍正卻不生氣,只是臉色看去更加憂鬱蒼白,許久才道:「你有這樣的心麼?啊……朕賞識這樣的人……但你必須活著,你死了,朕就下旨處死老十四!」他覺得頭很暈,惶惑地又看了一眼引娣,無言轉身出去了……。

雍正坐在允祥的鹿皮椅子裡,良久,才意馬心猿地說道:「老十三說什麼?哦……難道朕不想兄弟同心麼?就因為他們都不是『等閒之輩』,朕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啊!大家當年奪嫡逐鹿紅了眼,聖祖爺選我這個沒心當皇帝的當了皇帝,他們心裡這口氣消不下來呀。連隆科多也不明不白地上了他們的賊船,年羹堯都躍躍欲試想造亂——如今又弄什麼『整頓旗務』,這麼鍥而不捨,朕一味給他們念佛經,成麼?」他的手指有些發抖,從懷裡取出一包藥,燈下打開了,卻是香灰一樣的散劑。李衛忙從銀瓶裡傾出一杯水親自端了站在旁邊侍候,雍正苦笑著搖搖頭,攢眉說道:「別的太醫都不中用,賀孟頫的藥稍好些,又苦不堪言……」說著將藥抖抖地倒進口,接過李衛遞過的水連沖幾口才嚥盡了,撮著嘴唇又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衡臣和李衛不要當啞子,言者無罪嘛。」

「皇上說的那些,老奴才都是親眼目擊。」張廷玉乾咳一聲,捋了捋蒼白稀疏的鬍子說道,「閒下來替皇上想,皇上也真難為。李世民曾說過『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謅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湊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從皇上當皇子辦差時到現在,不是一直在受攻麼?奴才以為,人主權柄不旁落,人臣所謂『勇力』也就難以動其心;人主聰察警惕,『辯口』、『諂諛』、『奸詐』也難施其伎。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帶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難免墮入小人迎合之術中去。」

雍正一邊聽,含笑點頭道:「衡臣說的是,但朕有什麼『嗜欲』,不妨明言。」允祥和李衛滿以為張廷玉要說引娣的事勸雍正遠色,不料張廷玉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奶子,說道:「主上的嗜欲在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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