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情怡王情說囹圄人 雄心主雄談治世圖

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著外面。外邊起了風,蒼黃的天上幾朵灰褐色的雲。雲從高高的墨綠色的老柏樹隙間滾滾南下,彷彿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隻隻綿羊被什麼猛獸嚇壞了,拚命地向南逃跑。呼嘯著的風穿進陵寢院子,便沒了一定方向,在樹和牆間亂竄亂碰,掃起秋末的殘葉和黃草節兒,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風在荒落無人的殿宇前即生即滅即蹈即舞。允祥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他奉旨來的目的十分明白,動員這個固山貝子回京。因為年羹堯已經死去,策妄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爾泰一帶與蒙古王公聚會,拒絕朝廷冊封,大有東進重新侵佔青藏的勢頭。一來允禵在西大通帶過兵打過仗,召到京師可以參贊一下軍事,二來雍正自己也覺得允禵畢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閒話。但允禵眼前這種心態,肯聽雍正的擺佈麼?

一股賊風裹著沙土撲窗而來,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時,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陣響便沒了影蹤。他回頭看允禵時,已經漫不經心地又在援筆寫字——這是他多年的宿敵,不但政見不同,還幾次弄手段幾乎致他於死地,原本無感情而言,但允祥這幾年身體羸弱,讀盡了佛經,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過是過眼煙雲,早已不存報復之心。允禵的執拗風骨也讓他賞識……一時間允祥心亂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勸感允禵,又著實擔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斷送了性命。思量著,允祥轉回身來,看著不管不顧埋頭臨著顏真卿帖的允禵,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你不是要問我懂什麼?」

「方才是脫口而出。」允禵狠命地劃著一捺,頭也不抬說道:「這會子又不想問了。」允祥道:「我是想說,我高牆圈禁了整整十年。你大約不會忘記的吧。」

允禵放下了筆,頹然落座。

「我們這種人,觸了聖怒或犯了罪,除死之外,圈禁是最重的刑罰了。」允祥苦笑道,「就那麼個十三貝勒府,就那麼個小花園子小四合院,我囚了十年。看四方天,看四方地,看螞蟻拖蒼蠅上樹,看牆角的牽牛花兒一次又一次地爬牆、開花,一次又一次地枯黃敗落……比起我,你眼前這點子『遭際』算得了什麼?」「你本來就是『英雄』嘛!」允禵刻毒地挖苦道,「我拿什麼和你比呢?」允祥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道:「英雄不英雄,自個心裡清楚,我是個凡而又凡的凡人。我落了一身的病:失眠、身熱不退咳嗽不止,頭髮一多半都白了,我打起精神一天也只能做兩個時辰的事。昔日那個『拚命十三郎』你再也見不到了!」

允禵驚愕地看著越走越近的允祥,允祥的口氣也越來越咄咄逼人:「當然如今不一樣!我是親王而你是貝子。因為兄弟逐鹿已見分曉了嘛!我的意思,皇上並不記從前的陳年舊賬,當時是那種形勢,彼一時,此一時麼!有什麼計較的?你是大丈夫,我借一句大丈夫的話,贏得起,也要輸得起!瞧你這副熊樣兒,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麼『愛新覺羅之子孫』!」

「我的喬引娣呢?」一股熱血全湧到臉上,允禵蒼白的面孔變得通紅,「你有喬引娣麼?他憑什麼奪走我的喬引娣?」

這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允祥離京前和雍正長談,雍正百事肯讓,唯獨在喬引娣這個女子上寸步不移:「你告訴允禵,除了喬引娣,連朕的嬪妃在內,無論大內還是暢春園、熱河行宮,他看中的,立刻送他!」但允祥怎麼能對允禵轉述這話?他緊鎖眉頭思索著,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說我沒有我的『喬引娣』——我兩個,兩個呢!兩個都……死了!」他目光陡然一閃,突然想到那個可怕的中午:大雪崩騰而下,康熙皇帝駕崩,雍正皇帝受命來赦免自己,阿蘭和喬姐兩個侍妾卻都飲鴆自盡明志……允祥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喃喃說著:「阿蘭,喬姐,都是我不好,我……錯疑了你們……」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這二位!」允禵卻沒留心到允祥的異樣神態。阿蘭和喬姐他當然都知道,因為她們都是他和允禩和允禟安排到允祥府中監視允祥的坐探。原以為她們都是被這位二桿子王爺滅口殺掉的,此刻才曉得這兩個女人是自殺!允禵咬著牙冷笑道:「這兩個淫賤材兒有什麼可惜的?你拿她們來比我的引娣,真是可笑——」

「啪!」沒等允禵說完,允祥已是一掌照臉摑了將去。允禵被打得一愣,頭嗡嗡直響,左頰頓時紫脹起來。他沒有去捂臉,霍地站起身來,和允祥二人鬥雞一樣惡狠狠互相盯視。屋裡屋外,連范時繹都沒聽明白,這兄弟二人好端端說著話,會突然翻臉,個個嚇得變貌失色,又不敢來勸,都站得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允祥臉色白中泛青,「我並沒有作踐你的喬引娣,你怎麼就敢糟蹋我的阿蘭喬姐?」「你沒有作踐,但雍正卻作踐了我的引娣。」允禵對政治之事早已無所謂,他最傷心的就是雍正無端從他身邊搶走了他的愛妾,因此梗著脖子毫不讓步,「奪妻之恨你知道嗎?雍正這樣作為,還算是個明君?」

允祥已恢復了冷靜,他似乎有點傷感,鬆弛了一下自己,微微點點頭,說道:「皇上並沒有把引娣怎麼樣,更沒有納她當嬪妃。這一條我能給你打保票。」他謹慎地選擇著詞句,緩緩說道:「蔡懷璽和錢蘊斗勾通汪景祺,想劫持你到年羹堯大營造逆作亂,這是已經審明查實的事。你身邊窩了這麼多匪類,朝廷難道連一點處分也沒?喬引娣並沒有註冊是你的側福晉,她只是一個尋常丫頭,按例掉換你身邊使喚人,也是怕你陷得更深,那不是好意?」

「巧言令色為虎作倀!」允褆一屁股坐回去,大剌剌蹺足而坐,臉上帶著刻毒的笑容:「就憑這樣的『誠意』、『好意』,還指望著我回京給雍正朝廷賣命!還是開頭那個話,明著殺暗著殺都由你們,成者王侯敗者賊自古通理,我也不很在乎把我怎麼樣。」

至此,允祥覺得已經竭盡所能勸允禵回京臣服。允禵不肯就範,他反覺心裡輕鬆——允禵這樣的心境,就回北京也是死心塌地和廉親王聯合與雍正作對,留在這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反而易於保全。思量著,允祥已經轉了話題,笑道:「何必這麼劍拔弩張的?我囚禁,你出兵、我釋放,你又來這裡讀書守陵。十五年了吧,我們兩兄弟沒有單獨聊過。一見面又像烏雞眼似的對著盯!方才是我兄弟鬥口,並不是奉旨和你折辯道理。你既然不願回京,在這裡再靜養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回去和皇上說說,要能周全,自然要周全的。老十四,不論你怎樣想,我們總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要總鬧彆扭跟自己過不去……我明後日返京,今晚在范時繹營裡設一席酒,我們高高興興吃一頓團圓飯,不再說這些鑽牛角尖兒的話了,成麼?」

「這尚在情理之中,」允禵點了點頭,「成!」

允祥出門,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不由得打了個冷噤,叫過趙無信秦無義兩個太監頭兒吩咐道:「好生侍候你們十四爺,缺什麼又不便奏朝廷的,到怡親王府找我,要委屈了十四爺我是不依的。方才我們兄弟說話,都是家務,誰膽大,誰就只管往外說——我準能剝了他的皮!」

※※※

允祥回京當晚,北京下頭場雪。初時也不甚大,只是霰霧一樣細碎的雪粒隨著裊裊的朔風在這座灰暗陰沉的古都街衢間蕩來蕩去,漸次變成軟綿綿的雪片飄灑下來,早已凍得結結實實的路面上冰封一層,又加上雪,走上去一步三滑。隔著玻璃轎窗看,外面的街市雪光映著,一般商賈店肆早已打烊,門面招牌都還綽約可見。掏出懷錶看時,卻已到了戌末時牌。一個護轎的親兵一頭一臉的雪,扒著轎窗呼著白氣稟道:「王爺,前頭是岔道,咱們是去暢春園還是回清梵寺?」

「已經戌時了,這會子皇上剛剛過膳,還要念佛入定,晚間還要看摺子,」允祥沉吟道,「去一個人稟那裡的當值侍衛,請轉奏皇上我已回來,住清梵寺,皇上要見我就隨時過去。」

轎夫們悠著嗓子呼一聲,轎子平穩地轉向北行。允祥在轎中撩開轎簾小窗,外面蒼暗的天底下已是一片雪野茫茫。他凝望辨識著輪廓模糊的清梵寺,想起這一路去遵化蹊蹊蹺蹺的事,心裡又是迷惑又是悵惘。一會兒是甘鳳池,一會兒是賈士芳,一會兒又是允禵,影子走馬燈似的在心裡晃漾。大千世界有多少識不透的理,看不破的情啊!思量著,一聲聲暮鼓晚鐘穿越雪幕傳來,便聽隱隱約約和尚晚課誦經之聲。大轎在一溜四盞米黃西瓜燈的山門外穩穩停住,清梵寺是到了。守在廟門裡怡親王府的太監們早接到傳呼,聽說本主回來,四十多個太監、王府長史、筆帖式早迎出廟門,一溜線兒按序排班等候。大轎一落,兩個太監立刻過來,挑轎簾,攙架著允祥呵腰出轎,立刻給他披上了油衣。

「雪下得大了,」允祥立刻被寒風襲得打了個噤兒。他一邊用鹿皮靴子登著木履,一邊吩咐道:「告訴賬房上,隨轎的親兵太監,還有轎夫,每人賞十兩銀子。寺東邊有家酒館,那邊討兩桌席面大夥兒暖暖身。廟裡是佛家清淨地,不要到裡頭攪和。」一邊說著便進廟。果見正北大悲殿中燈燭搖搖,和尚們擊鼓打鑼喃喃誦經,沿大悲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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