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汴梁城撫衙釋舊憾 鄭州府佞人撞木鐘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曉時分雲散雨收,又復晴得月朗星燦。原打算在京再盤桓幾日的年羹堯只好進宮辭行。

雍正召見口氣極溫存親密,就養心殿賜御膳,君臣席間談笑風生,說得十分投機,雍正倒也沒別的要緊話,只反覆叮嚀年羹堯「……要節勞,不可只顧感恩圖報拚命做事,糟蹋了身子骨兒。朕已下旨,岳東美(鍾麒)部仍舊退守四川,你只部勒好你的兵,少惹是非就好。糧餉的事劉墨林去,協統各省辦理,還是你來節制。你妹子已經晉封貴妃,還有你父親哥子,都有朕照應。你在軍中如常辦事,把兵練好,別的事竟可一概不管。如今青海西藏都已穩住,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由你將兵西進,殄滅阿拉布坦叛軍。朕寄你厚望……朕自要做明主,切盼你做賢臣良將,單為你造一座凌煙閣也不是不可指望的事……」一頭說,一頭殷殷勸酒,一碗碗米湯盡情灌起。年羹堯原打算問問如何處置史貽直的,倒被這些柔情蜜意的話堵了回去,只索雍正說一句答應一聲。直到巳時初牌,禮部的人進來報說:「午門外百官已經候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年羹堯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勞王事,才能報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來,環顧殿內,似乎想賞點什麼東西,總覺無物可賜,思量一下,取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彷彿不勝浩嘆,說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樣賞賜你才能浹懷。帶走它吧,用餐時看著它,練兵時想著它,行軍時帶著它,就如朕在你身邊一樣……」

雍正說著眼圈一紅,竟湧出了淚花。年羹堯感動得五內俱沸,「扎」地答應一聲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雙手扶起年羹堯,笑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何必傷感?朕今個也是的,這麼多年頭一回控不住自己。起來——朕還送你午門,咱們一道兒出去。」

於是二人並肩出了養心殿垂花門,卻不乘乘輿,只散步南行,繞三大殿從右翼門進內,穿行太和門,過金水橋直趨午門。眼見午門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腳步,凝望著外頭似乎若有所思,擺手命張五哥一干侍衛迴避。年羹堯一直隨侍在側亦步亦趨,見雍正似乎還有話,忙躬身問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嘆道,「朕一直遲疑著,不知講得是時候不是。」年羹堯疑惑地盯著雍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半晌才道:「請皇上明示!」雍正頓了一下,說道:「朕還是打算叫允禟回你軍中。」

年羹堯一聽便笑了,說道:「九爺無論在京還是在軍,有什麼妨礙?他作不了耗!——而且據奴才看,九爺似乎還安份。」

「朕最怕你這樣想。」雍正細牙咬著,冷笑道,「朕何嘗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話在殿裡說,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兩句說得清的。如今臨別,朕只想問你一聲,八爺如果反朝,你怎麼辦?」

「萬不至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這種事,奴才十萬精銳殺回北京勤王!」

雍正點點頭,說道:「只能說但願不至有這樣的事。但當年奪嫡他們何其拚命,圖的是什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們是小人之尤,斷不可指望他們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們,就為防他們謀為不軌!你們在外頭把差事辦得越漂亮,朕這個皇帝才坐得越穩,越有味!不然,出什麼事都難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處史貽直也為這個。史貽直說,『有奸佞居鼎鉉之側』,並不是欺君!」

年羹堯騰地臉脹得通紅,跨前一步,壓著嗓子激動得聲音發顫,說道:「請皇上發旨,半個時辰奴才就端掉這個『八爺黨』!」

雍正一笑,說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發狠要拿他們,也只一紙詔書的事。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於心不忍。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們如今並不敢妄動,只是等著朕弄壞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廢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鐵桶似的,也就堵了他們的口實,妄心退了仍舊是朕的好弟弟嘛!」雍正一臉的鄭重其事,一會兒說得年羹堯渾身熱血沸騰,一會兒把心懸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禩一干人,又似乎深切體念著「骨肉」情份,年羹堯也不及細想,只是覺得這些話如果不是拿自己當心腹,皇帝斷然也說不出口,一邊口裡喏喏連聲答應,又道:「奴才在外頭帶兵,小人們斷然作不了耗。萬歲說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著奴才處,八百里加緊,三天可到奴才那裡,旦夕可以響應的。」

雍正一笑道:「這就好。朕不過慮之在前而已,白囑咐你一句,你好心裡有數。其實北京城裡翻不了天——當初內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還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這裡說話久了不好。」說罷,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堯一臉莊敬之容跟在後頭。五鳳樓下的炮手見御駕啟動,便點著了炮捻兒。隨著悶雷價三聲炮響,暢音閣供俸們擊鼓撞磬,頓時黃鍾大呂之聲旱雷聒耳。高無庸幾十個太監打著黃傘羽扇,簇擁著皇帝和大將軍出了午門正門……

※※※

自年羹堯回京第五天,鄔思道便趕回了開封,田文鏡此刻已知道了這個瘸師爺的來頭。盡自心裡滿不自在,卻不得不禮敬有加。每日不問上衙與否,一大早先打發人恭送五十兩台州足紋供這神仙花銷。鄔思道有時到衙門打卯兒,有時索性不來,收了銀子便在省城名勝逛遊,今兒相國寺上香,明兒遊龍庭,泛舟潘楊湖,甚或登鐵塔眺望黃河,吟詩弄琴,越發的逍遙。吳鳳閣張運程姚捷三個師爺看在眼裡恨在心頭,幾次旁敲側擊發鄔思道的私意兒,田文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只說:「他有殘疾,該當的多照應些兒。你們掙的錢少麼?這事不值得嘔氣。」三個爺氣得七竅生煙,索性也不到衙辦事。

田文鏡走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頓吏治,沒想到身為巡撫,手握重權,口含天憲,仍舊事事受制。為晁劉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門二十幾號人,又具本參劾胡期恆、車銘兩名大員「通同僧尼,賣放官錢,賄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們都已招認,偏是朝廷部文下來,吏部批的「著該撫將車銘、胡期恆貪墨不法實證解部上聞」。刑部則批「僧民所供一面之辭甚駭視聽,顯係諉過大臣以圖淆亂是非,著該審評實再報」。

田文鏡看著這些部文,氣得欲哭無淚:他已發出憲牌,要車銘胡期恆封印聽參,為的就是革職部文下來,好與這些淫僧淫尼當堂對質,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如今車、胡赫然在位,單審和尚尼姑怎麼能定讞?再看身邊,鄔思道百事不問,吳鳳閣幾個袖手觀火,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真正的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在簽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鏡一眼未合。直到卯時,巡撫衙門各房執事都來了,田文鏡忍著心裡那份難受,叫祝希貴去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去請胡期恆和車銘。祝希貴答應著還沒有離去,便見外頭門政帶著一個官員進來,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頭上戴著藍寶石頂子,一望可知是個三品大員。田文鏡驚愕地站起身來,細看時卻是熟人,湖廣布政使高其倬——不知幾時來的開封?

「愣什麼?」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進了簽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當年你在戶部跟十三爺做事,去四川催繳庫銀,沒有和其倬打過交道麼?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面不識了!」

田文鏡一邊還禮,說道:「哪裡的話呢?敢不認識你其倬兄?突如其來從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麼就不通稟一聲兒,你們差使越辦越成體統了!」高其倬笑著坐了,一邊接過李宏升送過的茶,笑嘻嘻道:「你別嗔下人。他們倒是要通稟的,是我不讓鬧這些虛文,又是開門放炮的,不合咱們的情份。」

幾句寒暄過後,田文鏡又沉悶下來,撫膝長嘆一聲說道:「樵山兄,你是進京引見的吧?」高其倬鬆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詔晉見。從李衛那邊過來。皇上命我先看看你們。」田文鏡忙起身一躬,說道:「文鏡何以克當!」因見李宏升還站著,便道:「你去吧,就說高大人打湖廣來,一並請過來說話。叫廚房備酒!」

「是這樣,」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搖著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欽天監選了一處,去年我去看了。我說這地方地脈已盡,外面兒上瞧著好,其實下頭土氣太薄。他們不信,今年初春挖開看,果然七尺下頭都是砂,還湧水。這次是鄔先生薦的,我去給皇上選風水地——聽說思道先生已經回了河南,快請出來見面吶!」田文鏡苦笑了一下,嘆道:「不知逛到哪裡去了。樵山,我這一汪水畢竟太淺,養不住鄔先生這樣的大才。換一換人,我斷不肯,也不敢說這個話,這個巡撫當得真是窩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說道:「你心裡的苦我知道。皇上讓我來看你,在我的密折上都批了。連你上的摺子也都轉我看了。」

田文鏡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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