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徇成法循臣諫拗主 降甘澍午門赦詹事

劉墨林因知張廷玉身體有病,第二日上午辰時才打轎往張廷玉私邸拜謁。一路隔轎窗都能聽見,街上人沸沸揚揚說道史貽直彈劾年羹堯的事,有的說「史大人已經綁赴午門,午時三刻在午門問斬」!有的說「年大將軍要親自出紅差(註一)」!劉墨林只是一笑,「午門問斬」只在前明有過,清朝開國早已廢止。只在吳三桂掀三藩之亂時,康熙皇帝在玉鳳樓閱兵,午門前殺掉了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以示朝廷大張撻伐決心,史貽直這點子事怎麼當得起這大的典刑?想著,轎子已落。

劉墨林吁一口氣哈腰出來,遞上名刺,張廷玉的門官便笑了,「張相四更起身,五更臨朝,幾十年的規矩了,您大人的事張相昨夜就吩咐,請上書房見。」劉墨林不禁暗贊,張廷玉勤勞王事到這份上,也真難怪雍正愛重。忙命轎往西華門,特地繞道午門,要瞧瞧史貽直。他平素與史貽直只是點頭交情,但既然史貽直遭了事,這點情份還該有的。

在午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碑前下轎,劉墨林倒犯了躊躇,自己眼見就要受年羹堯節制,特地看望史貽直豈不犯忌?他遠遠站著望了一眼,真的見史貽直已摘了頂戴,直挺挺跪在午門前的侍衛房門口,其時正五月中,久旱無雨,大臨清磚鋪起的午門大空場蔚蔚蒸起的地氣煌煌直上,天上晴得一絲雲也沒,驕陽無情地將威炎的光直傾下來,曬得地下焦熱滾燙。眼見史貽直面無表情,頭矗得蔥筆價仰望上蒼,劉墨林心裡突然一陣難受。正發愣間,卻見邢年帶著幾個太監,都熱得大汗淋漓,腳步拖沓地過來,到史貽直面前,說道:「有旨!」

「臣,史貽直!」

「皇上問你,」邢年乾巴巴說道,「你這次無端攻訐年羹堯,有無串連預謀的事?」

「沒有!」

「為何孫嘉淦方才與你說的一般,又拚死保你?」

史貽直彷彿意外,頭略一指說道:「孫嘉淦是昨日回京的,臣是昨夜見的皇上。他回京後我們沒有見過面,即平日,臣與孫嘉淦素不往來,政見多有不合。他保臣,臣不知道,也不屑於他來保臣。」邢年只是奉旨傳話,應無駁詰之權,聽了點點頭,又道,「皇上說,『朕很憐你』。命我傳旨,只須向年大將軍謝罪,便可赦你。」史貽直以手指天,說道:「年羹堯所作所為上干天怒下招人怨。臣若謝罪,在皇上為佞臣,在年某為附惡,皇上何所取而赦臣?殺年羹堯天必雨!」他如此強項不屈,旁邊幾個侍衛都聽呆了。劉墨林也不禁心下駭然,臉色已是變得蒼白。

「皇上說,你與年羹堯同年進士,又受年某舉薦入選東宮洗馬。」邢年又道,「你必是想,年羹堯功高震主,朕必有鳥盡弓藏的事。想預為自己留一退步。事主唯誠,你這樣的心地可問不可問?」邢年是大內最老資格的太監,曾親眼目睹當年名臣郭琇批龍鱗,姚締虞,唐賚成當年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的風範歷歷在目,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新鮮。但康熙性格寬仁,雍正刻忌陰狠眥睚必報,兩個君王不一樣。眼見史貽直如此冒犯雍正毫無懼色,不禁也替他捏一把汗。劉墨林聽著這剔骨挖肉般的誅心之詞,想像雍正發話時的臉色,竟倏地打了一個寒顫,卻聽史貽直答道:「臣並不知年某推薦之事,今日聽來,實堪羞愧。臣舉進士,是自己考的,年羹堯舉薦無論出於何心,但用臣的是皇上。臣以為皇上當以是非取捨,不應以揣猜之詞加臣之罪!」說罷連連頓首。邢年揩一把汗,說道:「你既不肯伏罪,皇上命我傳諭。你就是小人,就在這曬日頭。曬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貽直見邢年轉身要走,一把扯住後襟,說道:「你這老閹狗!去回皇上話,我不是小人!」顯然,雍王的話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氣得臉色雪白,眼中迸出淚花來。邢年卻笑道:「咱是傳旨的。並不幹咱的事。其實我倒佩服您大人這點骨氣的。」說完,逕回大內繳旨。

劉墨林一個愣怔,才想起自己還要見張廷玉,然後去見年羹堯。再不遲疑,拔腳便跟了邢年身後,從左掖門入內。邢年自回養心殿,劉墨林逕奔上書房來。張廷玉正和楊名時談話,李紱坐在一旁扇著扇子,似乎等著接談。見劉墨林進來,張廷玉只點了點頭,說道:「原說頭一個見你的,已經見了幾個了你才到。索性名時談完,我陪送你去大將軍那——名時,你接著說。」

「雲貴苗瑤雜處,不能同內地類比。」楊名時呷一口冰湃涼茶欠身從容說道:「內地是官府說了算,那裡是土司說了算。如今蔡毬將軍不再過問民政。我遵先王遺政,取懷柔羈縻之策,好容易才理順了。皇上要改土歸流(註二),不是我不肯辦,在幾個地方試,其實真的管不了苗瑤族裡的事。中堂想想,那都是一個一個的土寨,隱在十萬大山中,有的寨子連馬都上不去,有的蠻荒不化,言語也不通。歷朝歷代世襲下來的土司,一旦取消,難免就有怨恚心。各自為政久了,一造反就一寨皆反,一山皆反,派兵鎮壓,他們鑽了深山老洞,兵去他歸依然故我。有的縣份,多年沒有縣令,衙門都倒了,有的縣只有一個當地人替政府辦事,也只是管著召集土司會議,宣布政令,回去他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要設政府管理,就得派官員去,瘴氣毒霧十去九不歸,人們寧肯辭官也不去。這些個煩難,朝廷還得多多體諒。我以為還是維持現狀,不易輕作更易的。」

張廷玉雙眉皺著只是沉吟,半晌才道:「剝奪土司特權,百姓們該擁戴才是嘛,政府並不收苛捐雜稅,皇上這是仁者之心!」楊名時一聽便笑了:「我說的是『行不通』,不是『不應行』。雲貴於中原有茶鹽之利,但貧瘠乏糧歷代就是這樣的。許多地方都還是刀耕火種,我去的第一件事,先教他們種地,衣食足知榮辱,『三字經』得從這兒唸起。然後扶植農桑,養育人才尊孔尊孟,慢慢開化了再設政府,才是水到渠成。硬來,逼反了,就事與願違了。」

張廷玉看去心情有些憂鬱,雍正忙著要改土歸流他原也贊成,聽了楊名時的話,倒犯了躊躇。半晌,張廷玉一笑道:「牛不喝水強按頭。皇上是要給牛灌藥,可惜牛不醒事啊!李衛遞進摺子,他要在江南試行火耗歸公,聽說你也不同意?」

「我和李衛私交極好的。」楊名時道,「但他這風頭出得不好。單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所以我特意繞道去看他。看來意見難合。耗羨歸公,只能叫清官日子難過,貪污墨吏要巧取豪奪,哪裡尋不出『名目』來?如今天下吏治到底如何,張相大約比我清楚。去年秋我參劾大理知府臧成文,剛摘了頂子下來就給他送了民傘保他。臧某貪墨一萬餘兩查有實據,為什麼下頭百姓還保他?我心裡疑惑,私訪了一下才知道。老百姓說,今年年例剛送上去,您撤掉他,我們就白送了,充公又歸還不來!再派一個,還得再送一份子。好比是狼,我們剛餵飽一個,你再派個餓狼!我心裡氣急,回省就請王命旗牌斬了臧某。再去的官他就不敢再當狼!所以清吏治充庫銀,要害在『吏』,而不在『治』法。李衛這辦法一旦推行,下頭必定又生出千奇百怪的辦法多途搜刮,害的還是百姓。或許江南一省行之有效,但各省紛起效法,後果不堪設想!」

張廷玉聽了不禁默然,楊名時說的這些他深信不疑,但雍正多次與他促膝交談,天下事非變法不可為,耗羨歸公、改土歸流、丁銀入畝、官紳納糧和籌錢法這些大政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幾個親信大臣已在外地試行。中途停止,那就是說雍正登極以來毫無政治建樹,一旦稍有風吹草動,允禩便能興雲作雨推波助瀾,甚或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廢黜雍正,自己作為宰相,又如何善後?像楊名時、李紱,都是雍正一手提拔的親信大員,細談之下,對雍正刷新政治的措置竟無一贊同,想來也真令人可嘆。張廷玉剛問了句:「依著名時意見,該怎麼辦?」

楊名時未及答話,便見孫嘉淦揚著臉進來,便道:「嘉淦,下來了?你不要去頂撞皇上了,不要去了,皇上的難處我知道。多建議些,氣平些,好麼?」孫嘉淦道:「我只是過去保史貽直,沒有頂撞皇上。皇上昨夜沒睡好,性子很躁,一邊聽我奏說,有時還踱出殿散步,回來再聽,看上去是有些心神不定。後來皇上就叫我過來,聽你處分。請中堂處分!」說罷便是一躬。

張廷玉嘆息一聲,說道:「你是個傻子!皇上不給你處分,我給你的什麼處分?言官嘛,你是御史,說話比我隨便。」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我只想告訴諸位一句話,『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據天下大勢決斷出來的方略。我們做臣子的,只能在這個方略圈子裡贊襄,萬不可掣肘。不趁國運鼎盛時疾速整頓吏治,禍至悔遲!據我看,皇上這見地實在入木三分,只是看來性急了也不成。掣肘的太多,太多了。」

「聖祖成法應無錯誤。」楊名時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只是聖祖晚年諸法廢弛,貪風漸起漸熾沒有隨時遏制。方才中堂下問,我說。抓住一批墨吏,無問親疏遠近,無問貴賤高低,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這一條辦下來就堵住了貪風。先帝爺御制聖訓三十六條,要頒示各地學宮切實宣講,旌忠表孝,就能作養一代廉吏。徐圖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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