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忘形骸功臣顯驕態 衡大勢謀士精籌局

鄔思道是昨天夜裡才到達北京的。自從在南京會見李衛,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欽定的「中隱於市」,老實聽從雍正安排,是唯一的自全之道。想擺脫朝廷羈絆放舟江湖笑傲風月是辦不到的。安置了家眷後,急急趕往北京,先去十三貝勒府拜會允祥。允祥卻在豐台,直到深夜才見了面,兩個人談到天濛濛亮才朦朧了一會兒,因知年羹堯今日入城,便和允祥同乘一乘大轎前來觀禮。當下允祥聽鄔思道為年羹堯下此斷語,不禁吃了一驚,疑惑地凝視了鄔思道一眼,說道:「瘸子又要危言聳聽了!年羹堯這一功,其實打穩了皇上的江山,如今聖眷還在我之上。你知道麼?」

「十三爺,你只說對了一半。」鄔思道若有所思地看著百官由左掖門魚貫而入,「打穩了皇上的江山一點不假,年羹堯如果兵敗,八爺就召集八個鐵帽子王,逼皇上遜位;仗打得溫吞水,後方財政不支,八爺不但扳不倒,還要造亂,他是戰勝將軍,皇上就是英武聖主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說年羹堯聖眷在你之上,你就大錯特錯。聖上是用你安內,用他攘外,外患既去,他一點不知收斂,怎麼會有好下場?」

允祥聽著這話,心裡一陣陣發寒,許久才道:「等他面聖下來,我們和他聊聊。」鄔思道猛地轉臉望著允祥,目中灼然生光,斷然說道:「十三爺,要聊你們聊,我是絕不見年羹堯的。我是奉旨來京的。萬歲或者秘密召見一下,或者由您奉旨傳話都可,餘外的人我一個也不想見。」

二人還待往下說時,八王府太監何柱兒從右掖門出來,逕自走到允祥面前,說道:「王爺,我們主子以為您在太和門候著,誰知哪裡也尋不見!萬歲爺也問怡親王怎麼沒來,請爺趕緊進去罷。」說罷看了鄔思道一眼,卻沒言語。允祥因笑道:「方才我有些頭昏,沒有隨班奉駕,這會子略好些兒了。你且去,告訴你八爺,我這就來。」直待何柱兒去了,允祥方道:「鄔先生,看來你是不進去的了。就住我府吧,萬歲早說過想你,必定是要見的,我這進去一說,主子必定歡喜的。」「這就是十三爺抬愛我了。」鄔思道道,「你等筵散無人時再奏皇上,只說我已到京,在府裡靜候旨意。」說罷,便坐了允祥的大轎打道而去。

為年羹堯慶功的筵宴設在御花園。紫禁宮院內不許栽樹,這樣熱天毒日頭,一千多人的大宴設哪個殿也盛不下。允祥進來時,御廚房的太監們舉著大條盤來來往往正在上菜,個個熱得滿頭大汗。允祥掃眼見雍正的首席設在拜月台的涼亭下,雍正坐在首席,挨身便是興奮得滿面紅光的年羹堯,旁邊是幾個老親王陪坐,便忙趕過去給雍正叩頭,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給幾位叔爺請安了!」又轉謂年羹堯,「大將軍今日不易!這次回京也走得勞苦,今兒主子專為你慶功,你可要多用幾杯了!」年羹堯忙起身笑道:「年某何功之有,這都是主子調度有方,前方將士仰體聖德,那些丑類冥頑不化之徒,怎麼抵擋我堂堂王師?十三爺過獎了!改日,我一定登門給十三爺請安!」

「拚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國之臣。」雍正見年羹堯沒有離席給允祥行禮,又搶在自己前面說話,便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嬉笑道:「真正在後方調度的是老十三,朕不過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而已。來來,老十三,你也這一席坐!」允祥忙躬身賠笑道:「這是主子厚愛,本不敢辭的。但主子也曉得,臣弟有個犬馬之疾,同席同餐怕過了病氣。就是別的席,臣弟也不相宜。今兒八哥是司儀,臣弟執壺司酒,挨桌兒把盞,略盡心意,不知萬歲可能恩允?」雍正含笑聽了,說道:「隨你。只不可勞累了,乏時,想歇就歇著。」月台邊站著的允禩見雍正頷首示意,便大聲叫道:

「開筵——奏樂!」

於是鼓樂齊鳴觥籌交錯。允祥先舉一杯為雍正納福。又為年羹堯敬了酒,依次按爵位給陪坐的幾個老親王上壽,這才又轉到別的筵桌上。雍正只略舉杯呷了一口,含笑道:「朕素不善飲,偏勞幾位皇叔多勸幾杯,今兒是亮工的好日子。」眾人忙都躬身答應,輪流為年羹堯把盞。急管繁弦中,年羹堯左一杯右一杯的盡是敬酒,饒是量宏,早已醺然欲醉,仍是來者不拒,面兒上不倒,酒湧心頭,耐不住便要說話:「我自幼讀書破萬卷,原想以文治為聖朝盡力。所以秀才、舉人而進士,傳臚保和殿還不足二十歲,後來皇上收在門下,入漢軍正黃旗,不料改了武職,竟成殺人不眨眼將軍。與皇上恩結義連數十年,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荊棘叢中艱難竭厥,其中苦楚皇上盡知……」他突然打了個頓,意思到說錯了話,介面又道:「所以我常向岳鍾麒講,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西線軍事大勝,一賴皇上如天洪福,二靠三軍將士浴血用命,這就成全我年某為一代儒將。彌月之內殲敵十萬,聖祖在位時也不曾有過——這都仰受皇上的如天洪福……」說著,便又滔滔不絕大談西寧大捷。

因這筵席專為年羹堯而設,他說話便格外引人,所有的目光都掃向了他。聽他荒腔走板地大吹大擂,已在月台邊歇息的允祥聽得心旌動搖,掙扎著起身,提了精神踱過來,笑道:「年大將軍,你說得很是,君父之恩德,皇天后土都鑒諒著呢……」雍正似乎一直漫不經心地聽著,臉上和顏悅色地盯著年羹堯不言語,見允祥端著酸梅湯,知是要為年羹堯解醒,也覺得年羹堯再這麼說下去,出了事不好收場,一笑起身道:「年亮工是有酒了,但酒後真言,朕聽來更覺受用,因為他這話坦誠,且為忠誠之坦誠!亮工,彌月殲敵十萬,確是開國以來無與倫比的大捷,古之良將不過如此——趁此瓊漿為朕舞劍一歌,叫你主子高興高興如何?」

「扎!」

年羹堯挺身而起,昂然答應一聲。他醉眼迷離,眾人的心思壓根沒理會,也沒留神雍正是親自給自己解圍才說那番話,因接過張五哥遞過的劍,就地向雍正打了個千兒,起身支一個門戶,便在月台前舞太極劍。他舞得很慢,邊舞邊道:「奴才有《憶秦娥》一首,為主上佐酒助興!」接著似唱似吟,曼聲詠誦:

羌笛咽,萬丈狼氛沖天闕!沖天闕,受命馳騁,三軍奉節!

將軍寒甲冷如鐵,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鋒芒指處,殘虜破滅……

一邊吟唱,手中的劍愈舞愈快,如飄風疾雪,銀球價在筵前團團滾動。良久,年羹堯方收勢站定,卻是神定氣閒,似乎酒意也沒了。幾百名文武官員目不轉睛,看得五神皆迷,連喝采都忘了。

「好!」雍正高興得臉上放光,「堪稱文武雙絕!」因起身來,掏出懷錶看了看,又道:「筵無不散,不知不覺已未時。朕稍事歇息還要辦事見人,今兒你也勞乏了,就住在朕雍和宮舊邸,明兒陪朕到豐台,朕要親自勞軍!」年羹堯謙遜地一躬,賠笑道:「這實在是主子的關愛,奴才如何當的起?奴才是個帶兵的,理應還回豐台軍中,明兒就在豐台迎駕,似乎更妥當些。」雍正瞟了允祥一眼,點頭道:「依你。不過明個兒你還是遞牌子進來,和朕一道兒去,這樣風光些。」

年羹堯還要遜謝,但雍正口吻並無商量餘地,眼見允祥率王公、馬齊張廷玉帶著官員紛紛離席,王公們站成一排,官員們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跪下,已成送客格局,便不再說什麼,只低頭輕聲稱是。雍正拉起年羹堯的手,笑道:「朕還送你出去。」允禩看著這一幕,臉上毫無表情,將手一擺,頓時丹陛之樂大起。鍾鼓撞擊聲中,王公一揖手,百官三叩頭,送他二人出了御花園。年羹堯被雍正綿軟冰冷的五指捏著手,覺得很不舒服,試著抽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待出園門雍正撒開手時,他已通身都是燥汗。

※※※

當晚,廉親王允禩在朝陽門外八貝勒府為允禟接風,陪坐的有侍衛鄂倫岱和禮部侍郎阿爾松阿。這個地方是允禟在京時來得最多的地方,自康熙四十二年原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密謀逼宮,擁立太子的陰謀敗露,他三天五天必定要來拜會一下,院裡園中一草一木都踏熟了。但今天到這裡來,卻無端生出一種陌生之感,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八、九、十貝勒當日號稱「王中三傑」,領袖百官縱橫六部,外加一個十四阿哥允禵將十萬雄兵在外,互為犄角,真算得上一呼一吸朝野震動,沒想到竟敗在雍正這個「辦差阿哥」手裡,一二年間手足凋零,被拆得七零八落……也許因為乍從荒寒的沙漠瀚海返回這繁華世界錦繡富貴之地,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或者因這番西域之行始終沒敢挑明了和年羹堯深談,虛與委蛇,徒勞而無功,不免悵惘;總之,無論如何允禟鼓不起興頭來,允禩見他獃獃的,只是出神,殷勤勸酒道:「你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回來,怎就像霜打了似的?是歷練得深沉了,還是有心事?」

「我是有心事,金波玉液難下嚥吶。」允禟沉重地將髮辮向身後一甩,粗重地嘆息一聲,「我想十弟,有他在這塊揎臂攘眉划拳行令該有多好!如今卻在張家口喝風吃黃沙,阿靈阿肝膽照人忠直誠信,揆敘多才多藝謀事精當,都是我們滿人裡頭的人尖子,也都身染沉痾一命歸泉。留下我們幾個孤魂,吃這杯枯酒,怎麼暢快得起?」他看了鄂倫岱一眼又垂下了睫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