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遊戲公務拈鬮分賬 忠誠皇旨粗說養廉

眾人兀自面帶戚容咀嚼那首詩,家人們已經用條盤把菜送了上來。尹繼善和李衛共事不久,還是頭一回和他坐地吃飯,看了看「席」面,只有六個菜:燒豆筋,青椒炒黃花,涼拌粉絲,紅椒炒豆芽,只有一條清蒸魚和一盤炒雞蛋算是葷菜。李衛是出了名的豪爽總督,官場上料理事務殺伐決斷簡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節儉!李衛見眾人發愣,便用筷子點著菜,笑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鄔先生把我們吃酒興頭都給攪了,要罰酒!繼善,這都是我家家常菜,請用——范大舅子,操你媽的,皺著個苦臉,是怎麼了?」

這一聲罵,不但鄔思道尹繼善,連坐在紗屏後做針線的翠兒也吃一嚇——范時捷出了名的倔脾氣,做過兩任封疆大吏的人,怎麼張口就罵?——隔屏風縫兒覷時,那范時捷不但不惱,已是笑得兩眼瞇起,端起門盅一飲而盡,呵著酒氣咧嘴笑道:「這幾年不見怡王爺,幾乎悶煞,總算有人罵老范一聲兒——制太太原來是妹子?來,乾一杯,我和制太太聯了宗兒了!」本來沉悶壓抑的氣氛,被他們幾句調侃沖得乾乾淨淨,連站在外頭侍候的長隨也捂著嘴偷笑。鄔思道笑道:「這個宗聯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衛笑著為眾人執酒把盞,說道:「你們不曉得我們大舅子,三天不挨罵,飯都吃不下!當著萬歲爺的面在暢春園還當驢叫呢!那麼難聽,虧著他還用嘴打了兩個響屁!」因將允祥擰著范時捷耳朵學驢叫的往事說了,幾個人無不捧腹大笑。尹繼善笑道:「驢鳴是本色無音,竹林七賢也常來一嗓子,原是風雅事嘛!君可謂『絕無漢官威儀,稍有晉人風度』了!」鄔思道道:「說的是!」李衛笑飲一口說道:「我不省得什麼黃子晉人。這個鄂爾泰我看一腦門子尋事念頭,你是藩台,我就指著你這驢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范時捷一哂說道:「別說鄂爾泰,年羹堯也稀鬆!江南這麼富的省,火耗只要三錢,李衛是大清官!看看這待客菜,我心裡就感動:比一個縣丞吃的還差!方才你去見洋人,尹公我們已經統計上來,真實有虧空的縣只有二十三個。有事叫這位天使只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唄!」說著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李衛:「這是清單,都是蘇東蘇北水淹過的,你過過目。」

李衛接過略一看,隨手遞給一個家人,思量一陣子問道:「你們瞧著我的主意辦的麼?」「是,」尹繼善欠身說道:「我向大家宣明鄂大人來省復查虧空,鄂大人辦事認真是都知道的。這次來,還特地從戶部借調了三十名算帳高手。雖說我省無虧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請大家寫條子說實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只要是實話,我們督撫衙門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擔戴。」

「好。」李衛點點頭,轉身對那個家人道:「你到簽押房,請趙師爺開個單子,一式兩份一模一樣,寫一半縣名,這二十三個縣一個也不要寫上,聽明白了?」幾個人不知他搗什麼鬼,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衛,李衛嬉皮笑臉道:「你們別問,天機不可洩!老范,你夠倒霉的了,請你打擂台,並不要你摔罐子。查虧空,自然是你藩台接待。要禮貌周到,這個這個……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別叫他挑出別的刺兒就成!」說罷,從容起身,嘻笑道:「來呀來呀,別嫌寒磣,我就是個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還叫他們做了兩隻『叫化子雞』,怕是你們都沒嘗過——燒好了麼?」

「叫化子雞?」幾個人誰也沒吃過,眾人都停了箸,便見一個廚子用木盤端著兩團黑不溜秋的物事捧著過來。范時捷眼有點近視,湊近了看看,用手一摸,燙得一縮,「這哪裡是雞,是兩團燒黃泥!」

「黃泥裡頭是雞!」李衛過來,取出盤裡的木棰,輕輕敲了一下,裹在外邊的黃泥已是燒焦了的,連毛簌簌脫剝下來,露出兩隻白亮亮的雞,頓時滿屋香氣撲鼻,鄔思道不禁喝采:「好香!」李衛用筷子把雞挑到大盤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戶人家。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這是我當叫化子時學的把式——偷來的雞又沒有窩灶,用黃泥一團,燒熟了掰開火,雞毛都沒了——比什麼都好吃呢!」他嚥了一口口水,又道:「如今當了官,還是忘不了它。不過吃得講究了。把肚腸從屁眼裡勾出來,塞進去蔥薑蒜鹽這些作料——你們聞聞這味兒!」

於是,幾個人一齊用筷子挑那雞肉,都酥了,放在嘴裡品嘗,軟滑鮮美餘味無窮。范時捷先就大贊:「妙極!再澆點醬油豈不更佳?」尹繼善品著滋味,說道:「如此佳餚,不可無評贊。嗯——」,他想著,慢慢說道:

生也其鳴喈喈,死也豈無葬埋?

鄔思道介面道:

以我之腹,作爾棺材……

「好」范時捷大叫,「你們別忙,我還有好的!」於是高聲笑道:

嗚呼哀哉——拿醬油來!

眾人嘩然大笑,無不前仰後合。李衛笑得咽著氣道:「我不懂詩,聽著這也覺得有趣,范大舅子有你的——」還要說時,一個家人捧著一個名刺進來稟道:「制台老爺。鄂爾泰大人來拜!」

「不見!」李衛頓時掃興,拉長了臉道,「去,說我忙得很!」那家人答應一聲回身便走,鄔思道卻叫住了:「慢!」又轉臉對李衛道:「別那麼小家子氣嘛!他給你一棒,你還他一槍,不但有失大臣體統,把是非都瑣碎了。」

鄔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勸說又似訓誡。尹繼善覺得他雖說得簡明扼要有理有據,正擔心李衛受不了,李衛卻做了個鬼臉,擠擠眼兒笑道:「姓鄂的真能掃興!既這麼著,繼善時捷我們索性一齊見見他。看他是什麼章程,相機行事罷了——只委屈了鄔先生,叫你枯坐了。」鄔思道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重,因笑道:「你們是公務,我有什麼打緊的?翠兒已經著人去搬我的家眷,說話的時候有著呢!」

「好,開中門放炮迎接!」李衛爽快地吩咐道,「叫議事廳的那起子官員齊到轅門外迎接!」說著便換穿袍褂,將一頂起花珊瑚大帽子顫巍巍插了雙眼孔雀翎子,把錦雞補服套上,又親自抖開一件黃馬褂穿在外邊,已是渾身上下一團簇新。剎那間,李衛好像換了一個人,那種懶散,漫不經心隨隨便便的神氣一掃而盡,呵腰請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鄔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繼善和范時捷候在滴水檐下,見他出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出了私邸,繞過議事廳,便見轅門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員鵠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衛一眼。范時捷看看轅門外,鄂爾泰那邊也是全掛子欽差鹵薄,一乘綠呢大官轎前幾十名校尉按劍侍立,簇擁著表情莊重嚴肅的鄂爾泰等著李衛出來迎接。尹繼善湊近了李衛,說道:「制軍,接欽差穿這個黃馬褂似乎有點不恭……」

李衛沒有答話,掏出懷中金錶看看,剛過未時。此時偏西的太陽像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蠟白,融融烤人慾化的熱氣撲面而來,蒸得人透不過氣來,比起方才擺著幾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兩世之感。李衛略一住步,便又繼續往前走,便聽「咚咚咚」三聲炮響,驚起綠蔭中躲涼的一群鳥兒撲楞楞飛起遠去,官員們見總督這身打扮出來,「啪」地一打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氣聲,真個鴉沒雀靜。李衛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搖著方步迎出了大門,因見鄂爾泰也穿著黃馬褂,離著五六步便站住了,將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請進衙說話。」

鄂爾泰清臞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一雙刷子似的倒掃帚眉下長著一雙鷹一樣的眼,滿臉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盯視李衛良久,才撫了一下花白鬍子,彷彿按捺著胸中的怒氣,臉頰微微抽動一下,舒了一口氣,從齒縫裡蹦出一句話來:「我有旨意,奉聖命而來!」

因為靜,這句話話音雖不高,聽來十分清晰硬挺,隱隱帶著金石之音。隨在李衛左側的尹繼善竟打了一個寒顫,所有文武官員都豎起耳朵,聽李衛如何回答。

「我曉得。」李衛靜靜地說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聖命。所以平禮相待,請鄂大人不必介意。」說著呵腰伸手一讓,說道:「請——奏樂!」

鼓樂一起,緊張的氣氛立時緩和下采。李衛鄂爾泰並肩而行走在前頭,尹繼善緊隨在側,後頭是范時捷,按察使,順天府尹小大官員,一個個汗透重衣隨著兩個滿不對心思的欽差大員返回了議事廳。

「皇上欽點我學差來主持南京貢試。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經看過了。」兩人分賓主坐了,獻茶一過,鄂爾泰欠身說道,「前次大人過訪,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這裡先謝過了。」說罷起身一揖。李衛嬉笑著看了看滿庭肅立的官員,說道:「南京這地方天太熱,鄂大人乍從北方來,水土不服,這是常有的。咱們都是替雍正爺辦事的狗,怎麼『汪汪』也還是一窩子,這一條大人盡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隨身帶,我去拜望,原也不為攀附,一來要請聖安,二來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門我的廷寄也到了。今個兒鄂大人過訪,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聽聽你的章程。」

這番話不冷不熱,調侃中夾著譏諷,鄂爾泰聽說「都是狗」,覺得頗不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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