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飄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閒吟賣子詩

鄔思道已經不在河南,田文鏡下逐客令,他回到南河窪子下處,連堂房未進,架著拐杖立在當院便叫過管家,立命:「現在就去租馱轎,今晚就動身,先去湖廣,再轉南京!」

「是!」管家一時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答應,又試探著道:「請爺示下,帶多少家人,預備行李的事也得先預備一下。」一邊說一邊偷看鄔思道臉色,卻甚是和平安詳。鄔思道知道他的意思,一笑說道:「我這一去未必回來,家人們去留自便,不願隨行的決不勉強——連你在內——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以盡主僕之情。你呢,送我到南京,自然另有賞賜。既然一古腦都去了,細軟行李自然要帶走,粗重家什都賞了你變錢——就這樣,去吧!」

蘭草兒金鳳姑正在東廂房裡和丫頭們講究刺繡,隔窗聽得清清楚楚。待管家喏喏連聲退出去,忙出來摻著鄔思道進了堂房。一頭走,一頭緊問:「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田文鏡開銷了我——取酒來!」鄔思道坐了安樂椅上,適意地將髮辮向後一甩,笑道:「此真一大快事!這帖膏藥糊在身上真正令人難耐!」一頭說,蘭草兒已為他斟了一杯酒,鄔思道「嘓」地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左右顧盼了一下鳳姑和蘭草兒,說道:「久已有志和你們重返故園,疏食遨遊,長伴梅花,這一次或可解度出來?」

鳳姑和蘭草兒不禁對望一眼,心下暗自詫異。

他的這兩個妻子,金鳳姑是他的表姐,也還罷了;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論起來,就似乎有些亂倫。當年鄔思道鬧貢院之後,成了朝廷嚴辭捕拿的要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鄔思道蒙赦赴京,才知道原已許配自己的金鳳姑已經被姑父金玉澤另嫁黨逢恩。在一個雷雨之夜,金黨翁婿密謀殺害鄔思道,又被一直深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查覺,偷放鄔思道投奔了當時的雍親王。雍正奪嫡登極,朝廷皆知怡親王允祥立了擁立首功,其實居中運籌帷幄,為雍正決策逐鹿之場的真正幕後人物,都是這個鄔思道!雍正即位當夜便查抄金府,這「母女」二人帶著金鳳姑的兒子投奔鄔思道求救。於鄔思道而言,一則為愛人,一則為恩人,索性一並收留,不分嫡庶都作了自己的妻子。當下沉默許久,蘭草兒終究難忍,咬牙碎罵道:「姓田的真算小人得意!在太原見他當時那副狼狽樣兒,如今想起都叫人噁心——爺可不是救了個中山狼麼?」

「要我說,這樣倒好。」金鳳姑微笑道,「咱們爺早就膩味透了這齷齪官場。離得他遠遠的難道連口飯都掙不來吃?」

鄔思道吃了兩杯酒,臉上泛出紅光,舒適地向後一躺,閉目搖頭道:「你們不要恨田文鏡,我謝他還來不及呢!也不要安慰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裡頭的事情,不但你們,田文鏡也是不知道的,世上知道我的,只有皇上,怡親王和李衛。我不能說破,『說破英雄驚煞人』!你們只要懂得,我是累極了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名利場中混!好歹嘛,我家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萬,滿逍遙的——這一回田文鏡算是替皇上撒手放了我……真是如蒙大赦!」說著竟又自斟自飲數杯。他酒量不宏,已是酲然欲醉,抬頭望了望兩個愛妻,怡然一笑,竟自酣然入夢。蘭草和鳳姑雖不知就裡,見丈夫如此坦然,都各自放心,安排家人緊收拾,待到天斷黑行李打好,十乘馱轎也已齊備,乘著暮色蒼茫自朱雀門悄沒聲離開了開封城。

一家三口離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腳步,由武昌駱伽山禮佛,第二日便買舟沿江東下,待到南京,時日已近端陽。這個節令雖是入夏大節,其實並不熱鬧,浮瓜湃李,米粽雄黃,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制,這裡也設了應天府,以便閩浙兩地舉子們就近應試。鄔思道攜了鳳姑蘭草兒重歷舊地,在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等處轉了一日,說起那年在桃葉渡與鳳姑邂逅相逢,無端挨了鳳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發一笑。因又言及大鬧貢院,兩個女人又要到貢院去瞧瞧,鄔思道卻執意不肯,看著街道上的光景,臉色竟愈來愈是沉鬱。鳳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們不好,勾起你的心事來。既是乏累,我們且回去,明兒轉轉雞鳴寺、玄武湖——再不然我們帶你秦淮一遊?放心,我們不翻醋罈子的!」鄔思道悵然望著碧波蕩漾的莫愁湖,坐了勝棋樓下階石上,似乎心事愈發的重,良久才道:「咱們又不是步行,一起動便是亮轎,我有什麼乏的?」

「那為什麼呢,好端端轉了一遭,你就陰了臉!」蘭草兒問道。鄔思道目視湖面,說道:「喏,你們瞧那隻船!」

兩人個順他目光看去,卻是一艘官艦,上頭蒙著鵝黃棚子遮陽,艦上似乎站著一個乾瘦老頭,和幾個師爺打扮的人指指點點說著什麼,因離得遠,面目不甚可辨,只那官艦前插著的明黃光標,寫著斗大的字,在融融艷陽中看上去十分清晰:

欽點南闈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那是鄂爾泰的坐艦。」鄔思道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是他到南京來了。」鳳姑看著自己莫測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說道:「那又怎麼樣?他敢把你怎麼樣?就是有什麼,咱們躲不開麼?」

「他在皇上之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卻在田文鏡之上。」鄔思道憂鬱地一笑,說道,「皇上即位當夜,他奉旨連抄十三家京官家產,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兩個女人像被冷風襲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寒噤,臉色變得蒼白,她們想到了那個可怕的雪夜……善捕營幾百鐵騎突如其來,把金玉澤生生從熱被窩裡拖出來,穿著單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庫房裡,連件棉衫都不給——金玉澤一夜連凍帶嚇,竟僵跪而死。原來就是這個老頭子的手段!但面對著真正的作俑者——自己現今的丈夫鄔思道——二人心裡縱有千百滋味,一句話也說不出。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緩緩說道:「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縈在心裡,只是想不起來。倒是這個鄂爾泰給我提了醒兒——現今且回去,明兒我到總督府衙門,見見李衛。」說罷便起身,喟然嘆息一聲便不再吱聲。

一天歡喜掃空,鳳姑和蘭草兒還不知道為什麼。回到館舍店中,兩個人服侍鄔思道洗浴了,面對煢煢孤燈,守在沉思不語的鄔思道身邊,都是滿肚子驚疑,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想問什麼,我都知道。」鄔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時辰方瞿然開目,瞳仁中流動著幽暗的光,說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愛你們,豈有今日?怡親王原要叫你們唱《馬前潑水》來著!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講給你們,白教你們擔心。只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世界雖大,我三尺難藏。雍正爺在位一日,我不能歸隱——現在為後世計,恐怕還得多費一點心思。」

鳳姑看了蘭草兒一眼,她讀過不少書,見底深些,思索著說道:「我們並沒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們拖累了你?唉……」說著一陣傷心,竟自落淚。蘭草兒心裡也是一陣酸熱,便也拭淚。說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幹嘛還要和李衛扯連?」

「李衛現在有難處,我得幫他一把。」鄔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說道,「我曉得李衛,雖少了點文采,聰明得自於天,又和寶親王情誼過從得好。他是個人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必定為我在四爺(弘曆)跟前周旋好話。這樣,才能保我鄔思道一世平安。」說罷,瞑目躺下,又道:「你們不要打攪我,讓我好好想想……你們歇去吧。」

蘭草兒和鳳姑從沒見鄔思道如此憂慮過,一種莫名的恐懼襲得她們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擾鄔思道,當下點起息香,兩個人輪流打扇,竟在鄔思道身邊偎坐了一夜。

※※※

李衛的兩江總督衙門設在明故宮廢址西北,與西邊的貢院約有二里之遙,再向東,便是巡撫衙門,江寧織造司也設在這裡。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寧織造曹寅府,其實是行宮規格,壯麗巍峨觀之令人肅然——途經此地時,鄔思道專門敞開轎窗向外觀看,只見織造司署衙虎頭牌上已經換了蘇姓——隨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蘇阿林又抄隨赫德——滿打滿算不到兩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爾哈赤充為滿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揚揚百年大族,一旦失勢,子孫零替,不知風流雲散何處,如今草樹官闕依舊,人事已非,鄔思道也不免慨嘆嗟訝。正想著,軟轎已經落下,知已到了總督行轅衙門,便架起拐杖,艱難地呵腰出轎,但見總督衙門軒敞高大的三間倒廈正門緊閉,朱漆銅釘門上兩個栲栳大的銜環輔首,獰惡地注目著空闊的廣場,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釘子似的站著數百名戈什哈,個個叩刀挺立目不邪視。夏日驕陽下,大照壁前三丈餘高的大鐵旗桿上掛著李衛的帥旗,上頭八個御書大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帥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時捲動一下。儀門這邊卻敞開著,偶爾有人進出,驗牌放行也是一絲不苟。沿儀門一溜牆根,擺著上百乘官轎,大約因天熱,轎夫衙役們耐不得在這裡等候主人出來,都躲在遠處玄武湖畔大柳樹下吃茶歇涼擺龍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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