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風雨堤 田文鏡恃旨恭後倨

雍正在棚外檐下已脫掉了油衣和鹿皮長統油靴,穿一件駝色緞夾袍,外頭也沒套褂子,除了腰間那條十分出眼的明黃臥龍袋和六合一統帽上鑲綴的蒼龍教子正珠,顯示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外,其餘皆是尋常士紳打扮。他看了一眼驚得瞠目結舌的田文鏡和傻乎乎站在一邊的武明,徐步進棚,在凳子上坐了,良久才道:「怎麼,不認識朕了麼?」

「萬歲!」

田文鏡這才猛地醒過神來,俯伏在地連連叩頭:「這……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報,昨個兒還說主子鑾輿尚在山東,怎麼就……」雍正淡然一笑,大約在雨地裡受了凍,他的臉上青中帶白,神氣卻頗寧靜。他沒有回答田文鏡的話,大聲向外道:「衡臣進來,你身子骨兒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張五哥他們——武明,能不能弄點吃的來,盡一盡你地主之誼嘛!」

武明日日在這裡守堤,已經見過雍正幾面,只是雍正是微服,只當是省城豪富到濟永寺進香,順便到河岸看熱鬧的,直到此時,他才從五里霧中驚醒過來,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慌亂地說道:「您是萬歲爺?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長在屁股上!……奴才這就去辦——不過離城太遠,萬歲爺得多少委屈一會子……」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飯麼?誰要你備八珍席來著?隨便弄點熱湯就成。」雍正聽他說得不成章法,笑著擺了擺手命他退出。

張廷玉進來後,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鏡也起來說話。」張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側斜簽著坐了。他卻沒有雍正那樣修潔,袍子下襬都濕透了,滿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見田文鏡詫異,一笑說道:「朕是張五哥揹著巡視的,張廷玉是雨裡跟著走來的,你是騎馬來的吧——君臣分際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這裡。」田文鏡已恢復了常態。聽聽外頭,河嘯和風雨雷電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責任,一躬身道:「您和張大人請立刻回城,臣在這裡守夜。這裡……」張廷玉被河風凍得臉色發青,此時才回過顏色,說道:「不要緊,就在堤下,泊著皇上的御舟,還有從洛陽調來的三十艘官艦護駕。你的這個堤並不結實,開封城也未必有這裡安全。」田文鏡頰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冷冷地說道:「衡臣大人,何以見得我這堤不結實?」

雍正卻把話題接了過來,說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請朕進城,足證你對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鏡道:「皇上,您這樣說,奴才就無言可對了——臣是為防萬一!」

「唉!」雍正站起身來,徐徐踱著,他的聲音在風雨聲中顯得寧靜而又清晰:「『萬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萬全』。你沒有治過河,不知黃河的厲害——這裡下雨,漲水的是下游!朕來開封已經六天,住在與你相隔不到二里的老城隍廟。今日接到洛陽陝州送來的急報,上游無雨!不然,朕豈敢以萬乘之君輕涉你這不測之地?」

雍正說著,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瀉而下,翻滾的黑雲中電閃交錯,彷彿在憤怒地攻擊上帝璀燦的寶座。良久,雍正才轉過身來,說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來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睡過一個好覺。你是個清官,好官,辦差盡心,這朕知道。」田文鏡心裡一熱,正要謙遜辭謝,雍正擺手止住了,望著風中微微閃動的燭光,繼續說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卻想著討朕的好兒,想保河南今年不決潰,讓別的督撫挑不出你的毛病兒,是麼?」

「……是!」田文鏡聽著這些話,句句誅心,細想也確是如此,頓時頭上浸出汗來。但覺與其餘官員相比,又不甘服氣,思量著道:「請皇上明訓!不過臣以為,保住今年不決潰,今秋收過錢糧,就有餘力治河了,眼下實在是錢少……」因將自己籌款情形約略說了,卻隱去了向臬司衙門借款的事,因為他已隱隱感到,這筆錢來得太容易了。雍正聽了目視張廷玉,笑道:「衡臣,看來朕清理虧空,倒要落個守財奴的名聲兒了。」

張廷玉欠身說道:「治河事關國計民生,戶部有正項開支。文鏡,有難處應該具摺奏明,或者找上書房批轉戶部。憑你一省財力,憑你一人之力,做不好這件事的。」田文鏡略一沉吟,說道:「其實我一上任,連著給廉親王上過兩個稟帖,請他關照戶部的。也許時日短,八爺不及處置,但我這裡不能等,所以先從本省籌措一些。這點子心思,請皇上鑒諒。」

「要照靳輔陳潢當初規模,從上游到下游根治黃水。」雍正不願把話題扯到允禩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說道:「朕治過水,也遭過水難,在河裡泡過兩天兩夜!你這個堤頂得了今年,頂不了明年,黃河洪水下來的情形你見過沒有?這堤就像軟皮雞蛋,一捅就破!就這個雨,蘭考此刻就要決潰——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裡。」

這話和鄔思道講的如出一轍,田文鏡不禁嚥了一口氣,思量半晌,說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只是開封向東南,黃水幾時漶漫,舊有水利設施早已蕩然無存,很難恢復靳輔在世時的規模。所以,奴才認為應該重設河道總督,重新統一規劃,才能逐年改觀。請皇上明察。」

「這個還用你說?」雍正冷笑道:「河道總督衙門就設在清江!只是沒有總督而已。但觀現在吏治,把銀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門,成麼?現在既沒有靳輔那樣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濫竽充數——你看看河道衙那些個齷齪官兒,他們眼裡不是盯的黃河,是白銀!餵狗還知道給朕看家護院呢!——所以只能先由朝廷統籌起來。河道衙門按俸祿領錢糧,只管巡視,各省河道掐段兒自己治,銀子盡量自己籌,實在不夠,朝廷補貼些兒,只怕還好些。」田文鏡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經巡視一遭,豫東黃河故道實是十分蕭條,有的地方幾十里都不見一個人。朝廷能否從直隸山東遷徙過來些人,一來地土不至於長久荒廢,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聽說朝廷整頓旗務,何不派他們來河南墾荒種田?」

「你這話如同兒戲。」雍正冷森森說道,「王莽就是這麼幹,丟了天下的!那黃河故道千里荒原,逼著別人背井離鄉來。『墾荒』,吃沒吃處住沒住處,耕牛沒有耕牛,種子沒有種子。你田文鏡是神仙?能變出莊園,變出場院安置他們!那些個旗人,按月拿著月例,豐豐厚厚在京畿房山、密雲去種現成地,尚且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指望他們來給你開荒?田文鏡,好生踏實辦差,把你這裡吏治弄好,治平賦均,有了大樹,不怕別人不來歇涼。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這是朕送你的兩句話。換個人,朕還懶得給他講這些道理呢!」他講得口乾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張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廚下,看看武明在弄什麼?這麼久時辰,連茶水也沒一口,太不成話!」

正說間,武明一臂挎著個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壺濕淋淋地進來,恰聽見張廷玉的話,忙賠笑道:「張中堂,這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我們素日都是用的黃河灘上沙窩子裡澄清的水,今兒下雨都成了泥湯子。虧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礬澄一澄才好作飯,叫主子和大人們受這委屈,奴才心裡也不安……」說著便打開食盒子,裡邊一層一層放著烙蔥油餅、餑餑、涼拌粉絲、黑木耳炒蛋。還有幾個海盤,都是清蒸黃河鯉魚,算是唯一的葷菜——一盤一盤布上來,倒也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守在外頭的德楞泰和張五哥早已饑腸轆轆,嗅著只是嚥唾沫,卻都釘子似的站著沒事人似的。

「倉猝之間辦到這樣,武明很巴結的了。」雍正笑著取過一個餑餑,說道:「朕也實在肚餓了——哦,這是什麼湯?」——原來武明大茶壺裡裝的並不是茶水,黏乎乎熱騰騰的似乎是麵湯,卻是灰褐色的,聞著噴鼻兒香,卻誰也沒喝過這湯。

武明小心翼翼給雍正斟滿一碗,賠笑道:「這是點野景兒,奴才老家武陟的油茶。請萬歲爺品嘗。」張廷玉在旁道:「萬歲先別用,奴才嘗過萬歲再用。」雍正笑道:「罷了罷!這個地方這時候兒還會有人害朕?況且五哥他們還能不派人在廚下監廚?」說著咬了一口餑餑,端起湯來用羹匙舀了一口湯嘗嘗,不禁贊道:「好湯!朕竟沒有嘗過此味!——怎麼作的?」

武明笑道:「其實作起來並不煩難,碎花生米、核桃仁兒、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鹽白麵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鍋。平常價用,只滾水沖著拌勻就好——我們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這一味,省時省力充饑充渴……」,雍正邊聽邊喝,已是喝了一碗,指著食盒子道:「朕就喝這油茶。這魚,這些點心賞了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廚子用心用意給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給御膳房。朕看,敖夜時用一碗油茶比甚麼都強——張衡臣、田文鏡,你們也都吃一碗!」

田文鏡今晚好像做夢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來是體面事,受了表彰卻也挨了砸,回事兒回一件駁一件,竟是自己一無是處,批評得狗血淋頭卻又蒙賞油茶!他心裡一盤漿糊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想不明白該怎麼應付這個捉摸不透的至尊。接過湯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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