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魑魅魍魎戲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

田文鏡在開封任職不足三個月,驟然越過道、臬、藩三級,逕直超遷河南巡撫,惹得通省同僚一齊眼紅,因新任開封知府尹未到職,暫且由原任同知馬家化攝府事,原任巡撫家眷也未離開巡撫衙門,田文鏡一來覺得有點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視事,接受不久之前還高居於自己以上的下屬的參禮,二來開封城北就放著一條年年決潰的黃河,眼看菜花汛將到,又從密折批語辭氣裡瞧出來,雍正似乎想親自來視察河防——無論當巡撫還是當知府,當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務,出了事都要受處分,而且就開封城而言,只要決潰,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黃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內也有丈餘。無論官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連淹帶餓凍,還有傳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撫發軍前效力,知府賜自盡。所以田文鏡儘管一肚子報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舊賦制度,要清冤獄,要刷新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撫,眼前卻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懸河不致崩潰。

他從浙江紹興聘了四名師爺,兩個管刑名,兩個管錢糧,每人每年三百兩的修束,外加一個鄔思道,專管為自己起草奏章條陳,卻是每年五千兩的花花白銀。別說那四個師爺心裡彆扭,就是田文鏡,幾時想起心裡便是一陣光火。但鄔思道是李衛所薦,先薦諾敏,諾敏倒了又薦到自己這兒,可見此人與李衛關係非同尋常,李衛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說一不二的人物,和怡親王更是過從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尋事開銷掉這個每天醇酒婦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卻遲遲不敢下手。偏生鄔思道上的奏章條陳,每次都照準,還時有嘉勉言語——也實在無可挑剔。眼見五月將近,上頭驛報水情,甘陝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來勢不祥,田文鏡下令取出開封府全部庫銀資河工用仍不敷數,便用巡撫關防,咨會通政使衙門,撥銀一百萬徵用民工。藩司衙門迴文極為客氣,門也堵得極嚴:

上咨稟知田大人文鏡:憲命悉領,唯戶部於三月二十九日奉廉親王允禩、怡親王允祥並上書房敕命,河南藩庫現所存銀三百十九萬兩,一百萬著隨時遞送年羹堯處軍用,五十萬兩解送山東賑災(來年由戶部補實),一百三十萬兩傳送李衛處購買漕糧(已發),以補京師直隸用糧不足——僅此粗計,藩庫可動用銀兩僅三十九萬兩,謹遵憲命全部撥往河工。年羹堯奉旨回軍過境犒軍所需,仰盼大人指示方略。

這就是說,只能給三十九萬兩銀子,而且還要田文鏡自己設法應付年羹堯過境應酬!田文鏡接到這張咨文,氣得兩手哆嗦臉色蒼白,但藩司與巡撫名雖統屬,實則只有半級之差,坐鎮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禩的門人車銘,論根基資望,都比田文鏡硬氣得多,也根本瞧不起自己這個剛剛越級爬上來的新巡撫。思量許久,田文鏡只好回府衙西花廳(正廳簽押房已讓給馬家化處置政務),叫來四個師爺商量辦法。

「今年桃花汛已經決潰一處,蘭考淹得一塌糊塗,」田文鏡盯著兩個錢糧師爺說道,「前任巡撫為這已經吃了掛落,菜花汛水量更大,所以我心裡很急。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樁,萬歲爺也要親臨檢視河防,聖駕安全出了事,就把我剁成泥,也難向天下後世交代。請你幾個老先生,計議一下,有什麼好法子,只管說。」

他本來就又黑又瘦,這些日子看河防,調度河工,和各衙門吏員整日磨嘴皮子打擂台,越發顯得乾癟枯黃,熬得發黑的眼圈下皮鬆弛著,彷彿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來,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著濃釅的普洱茶。兩個錢糧師爺,一個叫吳鳳閣,一個叫張雲程,都在五十歲上下,都端著水煙袋呼嚕嚕吸個沒完。滿臉皺紋一動不動。許久,張雲程才道:「東翁,河道汪觀察昨個兒和我們議了半日,要是這三十九萬能撥過來,從廣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是夠使的了,下游無論如何不能確保。但皇上要來,自然要到開封,您把情形向皇上奏明,這裡頭的難處人人皆知,不定聖上還能從戶部批過一點銀子。河南這地方年年都有決潰,東翁您接的就這個爛攤子,皇上斷不會為下游決潰怪罪您的。」吳鳳閣穿著黑緞套扣馬褂,戴著一副水晶墨鏡翹足而坐,顯得從容不迫,噴了一口濃煙笑道:「雲程兄,皇上將東翁一下子簡拔到這個地位,你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燒?無論上游下游,只要有一處決潰,布政使、按察使還有下游的府道就會一窩蜂地上章彈劾。所以拼了命,今年這個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過去!這沒有一百五十萬銀子,無論如何都辦不來的!」

「說說歸說說,哪裡得這一百五十萬呢?」坐在一邊的刑名師爺畢鎮遠一哂說道,「西邊年大將軍戰事已畢,所謂『軍用』不過是個借口,要難為田中丞而已。就是大將軍過境勞軍,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銀子。三千軍馬有五萬兩足夠使的了。就是買漕糧,也不是什麼急用。黃水泛濫,買漕糧用來賑災好呢?還是堵住這條懸河,壓根就不泛濫的好?所以我看,要把藩司的迴文嚴詞駁回去,駁得他們無話可說,這樣,就便他們不肯,河堤開了口子,追究起來,他們就得擔責任——田中丞畢竟是新任巡撫,難道前頭河道失修,責任要叫田大人承擔?」

坐在他身邊的刑名師爺姚捷冷笑一聲道:「你說得何其容易!你仔細看看那份迴文,人家壓根就沒說我藩庫裡不給錢!你駁這個咨文,駁的不是藩司衙門,駁的是廉親王、怡親王!別說這兩位王爺,就是上書房那群相爺,我們得罪得起麼?」

田文鏡一邊聽一邊想,覺得人人一套道理,都說得無可非議,思量了一陣,問姚捷:「依著你看,該怎麼辦?」姚捷是四個師爺裡頭最年輕的一個,只有三十多歲,十分修邊幅,聽東翁問他,挽首略一思忖,扯了扯天青實地紗褂,「嘩」地打開摺扇,輕搖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個字:「借!」田文鏡不禁精神一振,身子一傾問道:「向誰借?」

「中丞,打藩司的主意是不成的,」姚捷將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向後一甩,掏出手帕子揩了揩剃得光溜溜的嘴唇,侃侃說道,「皇上正在清理虧空,借庫銀犯了聖忌,斷斷使不得。告訴東翁,臬司衙門就是有錢,也不是府中的,昨個我去臬司和幾個師爺聊起這件事,說起中丞大人的煩難,張球他們當時就笑了,幾個人當時一湊,立時就是五十萬!」說著,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子銀票遞給田文鏡,「您瞧!您要親自去見見臬司胡大人,金口一開,再弄個五七十萬算得了什麼!」

田文鏡吃了一驚,接過銀票看看,有三萬一張的,也有五萬一張的,最少的也是三千兩的見票即付的龍頭票子,還附了一張條子,上寫:

黃水一漫,民不聊生。球生於斯,養於斯,身家性命繫於斯,敢惜此身外之物為守財奴歿於黃水?願破產為國,為中丞大人分憂,敬獻此金,懇請哂納充為河工之用!張球謹上!

田文鏡又是感奮又是激動,拿著銀票的手微微顫抖,竟起身向姚捷躬身一禮,說道:「真真難為你!河南有張球這樣秉忠秉公仗義疏財的明哲之士,實為豫省的體面!我要請鄔先生好好寫一份摺子,保奏這些急公好義之士,請聖上表彰!」說罷起身道:「我這就去拜望胡期恆,就便接見這群官員師爺!」

「怎麼樣!」眼見田文鏡坐了八人大轎開中門出去,四個師爺回到花廳,姚捷得意地搖著扇子,瞇縫著眼笑道:「山重水復疑無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張雲程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辦事這麼有板眼!」畢鎮遠笑道:「我說呢,這幾日不見你的影兒,原來替主分憂去了!」張雲程冷笑道:「鄔先生每年五千兩,你總該長長工錢,或者給你三千?」

一直坐著沒言聲的吳鳳閣推推眼鏡,格格一笑說道:「姚老弟,你只掏了右靴頁子裡的銀票。左靴頁子裡的也都取出來吧。平分!」

「什麼?」姚捷一怔,「吳老先生說的什麼話,晚生不明白!」畢鎮遠驚詫地望望吳鳳閣,沒言聲,張雲程便問姚捷:「你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吳鳳閣站起身來慢慢踱著,檳榔荷包在腰間一晃一晃,冷笑道:「咱們紹興師爺,分錢糧刑名兩派,各自都有不傳之秘。我呢?一個叔叔是刑名師爺,沒有兒子,一身兼挑了兩門子學問——那臬司衙門,管的是拿賊捕盜,讞獄斷刑,不發黑心財,哪來的銀子贊助河工?張球這人我也略知一二,歸德府張、曹兩家都是掛千頃牌的有錢主兒,為爭一塊牛眼風水地,打官司都打得兩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張球的主審?——哼!別說十萬,你這會子告訴他,田大人要具本參他,叫他拿五十萬,他也樂顛顛地雙手捧過來!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

張雲程和畢鎮遠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吳鳳閣一眼,又齊把目光掃向姚捷。姚捷略顯尷尬地乾笑一聲,果真從左邊靴頁子裡又抽出一張大銀票,說道:「真人面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這錢。這是五萬,我拿一萬四,剩餘的三位平分,可成?這錢他們掙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誰不拿?不過有言在先,錢糧河工上頭有好處,你們也不能被窩裡放屁獨吞!」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了。畢鎮遠笑道:「你們可小心,這錢上頭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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