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施肉刑紈褲驚破膽 擬凱歌權且獻良謀

年羹堯的大將軍中軍行轅,其實是當年康熙皇帝親征準葛爾時,青海喇嘛為康熙回駕所修造的行宮,康熙回程沒有從這裡路過,因而一直置閒。年羹堯行轅由甘肅遷來,西寧太守司馬路又將這裡重加裝修,除了將正殿上的黃琉璃瓦換了綠色,其實仍舊是皇家體制。九檻正殿改了行轅中帳,殿前丹墀下兩口滅火用的貯水大銅缸也是仿乾清門前的金缸規模,甬道中間的御爐香鼎,臨時用黃氈布裹捆起來,算是遜禮迴避。大殿上按年羹堯的意圖,西壁滿繪青海省山川形勢圖,東閣御榻卻改了沙盤,饒是如此,仍顯得空落落的,正中一張碩大的卷案上擺著文房四寶、筆架鎮紙、墨玉印台足有一尺見方,上頭明黃袱面搭著印盒——即是按康熙手書刻的「撫遠大將軍關防」所存之處。這些也都還平常,虎皮交椅後的兩個人多高的龍鳳架卻格外醒目,一個供著雍正皇帝「如朕親臨」的金牌令箭;一個供著錯金嵌玉、龍盤鳳繞的尚方寶劍;都幔在黃紗絳帳中,給人一種神秘莊嚴的感覺。

這地方平時將軍們私下裡叫它「白虎堂」,雖是議事用的,但因初到,還是頭一次啟用。就是在甘肅平涼,年羹堯也從不輕易升帳召集軍將在正廳議事,乍聽年羹堯升帳的軍令,將軍們都不知出了什麼事,一個個裝束齊整衣甲鮮亮疾趨而入,雖不敢喧嘩議論,都用目光互相詢問交換著眼色。正沒做奈何時,又聽悶雷價炮響三聲,年羹堯居前,桑成鼎隨後,從殿後西儀門拾級而下,步入大帳,滿殿七十餘人「呼」地一聲全都單膝跪下,說道:「給年大帥請安!」馬刺碰得叮噹一片響。

「起來。」年羹堯逕自升座,環視了一下左右,伸出右手,張著虎口平舉一下回禮,這才坐下,嘴角微翹,帶著一絲冷峻的笑容說道:「今日召你們來,通報兩件事。聖上特諭,著九貝勒允禟前來軍前效力。這事你們可都知道?」軍佐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一齊拱手說道:「標下知道!」年羹堯點點頭,又道:「九爺是當今萬歲愛弟,前來軍中,也是琢玉成器的意思。你們不可存了別的心思。說到底,九爺是龍子鳳孫金枝玉葉,你們要好生保全照顧,不可缺了君臣大禮。我曉得你們這些混帳,見了我畢恭畢敬,轉過臉對別人就沒王法。誰委屈了九爺,我照軍法處置他,可聽見了?」

「扎!」

年羹堯「啪」地拍案而起,眼神變得餓狼似的綠幽幽的,氣從丹田而出,大喝一聲:「伊興阿!」

「末將在!」

「你去西官廨,即刻將穆香阿等十名犯紀軍官提來聽候發落!」那個叫伊興阿的將軍扎地打了個千兒,說道:「遵大將軍命,請令!」年羹堯若無其事地伸手從令箭架上抽出一枝虎頭令箭「當」地摜了下去。伊興阿雙手撿起捧在懷中大踏步出了正帳。人們這才曉得,是新來的侍衛「爺」們犯了軍規,一顆放下的心又提起老高。

十名侍衛被二十名如狼似虎的軍校架著雙臂扭送到正帳,一個個已是鼻青眼腫不成模樣。見到帥營虎帳這般陣勢,無不臉上變色心頭突突鹿撞,卻一時放不下侍衛架子來。穆香阿奉有監視年羹堯密諭,有專折上奏之權,盡自驚慌,還拿得住些,待親兵們鬆開手,揉著擰得發疼的膀子,怒目年羹堯,說道:「年大將軍,咱們奉了聖諭,萬里迢迢自願投軍為國效力,你就這麼個待承?」

「跪下!」

「什麼?」

「跪下!」

「我穿著黃馬褂給你跪下?」

「我剝掉你的黃馬褂!」

年羹堯勃然作色,手一揮,早有軍校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扒掉了十個人的黃馬褂,順勢膝窩裡猛踹一腳,已是踢跪在地下。

「皇親國戚來我這裡當差的多了。憑一件破黃馬褂子,就敢藐視本大將軍?」年羹堯隨手漫指站在前面的二十多個人,「你問問他們,誰沒有黃馬褂?拿你的伊興阿是簡老親王喇布的三世子,當今皇叔,沒有你尊貴?桑成鼎,按行轅營規,這十個人在轅門不行參拜,喧嘩西官廨,辱罵本將軍,又恃寵傲上,咆哮議事廳,該當何罪?」

桑成鼎進前一步,乾澀枯燥地迸出一個字:「斬!」

「那就按軍規行事。」年羹堯蹙額說道,「拿酒來,斟上十碗,我親自為他們送行!」頃刻之間兩個軍士已抬了一罈酒來,就帥案斟了十碗,塞到跪在地下已經嚇傻了的十個侍衛手中。

年羹堯自己也端了一碗,瞥了一眼桑成鼎,桑成鼎會意,一躬身退出去。年羹堯端酒在手徐步下階,已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面目,溫語安慰道:「皇上差你們到此,是一刀一槍掙功名,為朝廷建勳立業來了,不是叫你們來送死的,這我清楚。穆香阿,我與你父親其實還交契很深,你做滿月、百日我都去過,還說過你有出息,雛鳳清於老鳳聲,將來比你爹強,哪裡能想到你死在我的令箭之下呢?唉,這人,是從哪裡說起呀……」

穆香阿抖得碗裡的酒灑了一身,越聽年羹堯「撫慰」越是驚恐不可名狀,搭眼一看,周圍一片陌生面孔,連個說情的也難指望,頓時臉色變得窗戶紙一樣蒼白,顫著聲說道:「咱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冒犯了大將軍。如今……知錯了。大將軍既然念得當年與家父交情,望恕過了,願一刀一槍死心塌地為大將軍效命疆場。」

「不是這一說。」年羹堯語氣更加平和,「這裡是帥營虎帳,不是小孩子玩家家,砸了傢伙重來。我寬縱了你們,難管別人。將來回京,當然要去府上請罪的。哦,你們進西官廨,那裡的軍校沒有向你們宣講紀律?」

十個侍衛張皇了一下,其實就是為宣講紀律他們不肯聽,一味打諢使酒罵座闖出的事。囁嚅半日,穆香阿方道:「宣講了。」

「這就難怪我無情了!」年羹堯仰臉咕咕一氣喝完了酒,將碗隨手一擲,背過臉吩咐,「拖他們出去!」

軍校們雷轟價齊應一聲,撲上來寒鴨鳧水般縛定了十個侍衛,不論他們怎樣掙扎哀告,雙腳著地拖出正廳,一齊按倒在御爐西側的空場。剎那間,嗚嘟嘟號角悲涼響徹四方,滿城各營便都知道,年大將軍又在行軍法殺人了。恰正在此時,允禟和汪景祺一前一後,手撩袍角氣喘吁吁自西側門跑了下來,允禟氣色不是氣色,擺著手對劊子手大叫:「慢,刀下留人!」說罷趨至大殿前「啪」地一聲打下馬蹄袖,朗聲報導:「軍前效力九貝勒允禟請見年大將軍!」良久,只聽裡邊年羹堯冷冰冰一句:「請進!」

允禟「扎」地答應一聲。他也真放得下架子,呵著腰朝年羹堯行庭參禮,叩下頭去,起身又打一千。年羹堯南面受禮,想到下頭這個人的身份,心裡一陣愜意。轉思下頭這些將校對景時密奏一本自己無人臣禮,又多少有點心慌,忙起身一揖,說道:「九爺往後不必報名行禮,年某不敢承受。給九爺設座——」

「年大將軍,」允禟謙恭地坐下,一欠身說道,「我是來替穆香阿十個人討情的。」年羹堯一笑,說道:「軍法無情。九爺,你不要管這些事,安富尊榮就是了。」允禟臉一紅,說道:「是我急不擇言,說錯了。這些個侍衛侍候皇上慣了,從不曉得世上有『規矩』二字,就似沒調教過的野馬,有時連皇上也氣得沒法。送他們到軍中,也有交給您管教的意思。體貼到皇上這片仁厚慈心,還望您網開一面,能超生且超生吧。」

年羹堯道:「九爺,您知道,我這時節制著四省,十幾路人馬,近三十萬軍士。賞不明罰不重,是軍家大忌。我恕了他們,兩廂這些人不服將令,還怎麼約束軍隊?如今對羅布藏丹增合圍之勢已成,各軍不能動作協統一致,誤了軍國大事,將來我怎麼見皇上?」

「大將軍,諸位軍將!」允禟突然離座當庭跪下,向四周團團一揖,「他們犯了軍紀該死,允禟不敢求情,念國家用人之際,皇上拳拳仁心,允禟願意作保,且寄下這十顆人頭,叫他們戴罪立功,將功折罪,不知眾位能否體諒大將軍忠公體國之心,廟堂朝廷栽培人才的至意?」滿殿人眾見這個皇帝的親弟弟這樣執謙禮重,心裡都不禁發熱,向年羹堯一揖手道:「屬下願同九爺共保十位侍衛!」

年羹堯環視眾人,突然噗哧一笑:「我也應不以殺人為樂——既如此,傳他們進來。」

十個侍衛灰頭土臉被押了進來,初到行轅時的驕橫之氣一掃而盡。他們抬眼凝望了一下允禟,依次跪了下去叩頭,穆香阿顫聲道:「謝大將軍不殺之恩,謝九爺救命之恩,謝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死罪雖完,活罪難饒!」年羹堯揚著臉說道,「當庭各人四十軍棍,以儆效尤!」兩廂軍校「噢」地答應一聲,不由分說,上來就地按倒,噼噼啪啪就是一頓臭揍。年羹堯帳下軍校司空見慣,木著臉不言聲,允禟哪裡見過這個?聽著軍棍打在屁股上一聲聲枯燥的悶響,不覺毛骨悚然。直到行完肉刑,年羹堯方滿意地「嗯」了一聲,說道:「沒有呻吟告饒的,還算像個樣子。你們十位,就在帳下擺隊聽候使喚!我告訴你們,姓年的有不是處,你們盡可密奏皇上,不必顧忌——你們不就憑這個才敢放肆麼?」

十個人哪敢抬頭,喏喏連聲答道:「不敢,不敢!」

「我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