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九阿哥謫戍買人心 十侍衛恃寵受窘辱

年羹堯統率十萬大軍,自雍正元年五月將中軍大營移防西寧,直到九月還遲遲沒有大舉進剿。這不是他不想速戰速決,是這一戰關係實在太大了。羅布藏丹增的叛軍都是剽悍勇猛的蒙古人,游牧部落習性行無定業,今日探報說叛軍中營設在貴南,明日再報已向興海移防,派小股軍士前往奔襲,卻又撲空,再探時,羅布藏丹增已至溫泉……如此飄忽不定,在遍地皆是叛軍叛民的西北盲目追逐,註定是要吃大虧的。他自幼便喜讀兵書,立志做一代名將,因此,雖中了文進士,卻一直做著武職。康熙年間御駕三次親征準葛爾,他一直在北路軍飛揚古大將軍麾下當參將,在滾沙飛石狂飆衝天的戈壁上作戰十幾年,他才深知剿滅羅布藏丹增這樣的巨寇,絕不同於中原剿滅抱犢崮、太湖捉拿水匪草賊那樣容易。這一仗打贏了自不必說,自己便是大清的飛揚古第二。但打敗了呢?早就滿是火藥的朝局立時就要爆炸——憑什麼把打了勝仗的十四阿哥調回京師,派這個草包將軍去丟人現眼?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雍正的皇位也未必保得住。

因為志在必勝,年羹堯用兵一直小心翼翼,下諭令甘肅巡撫范時捷駐守永昌和布隆吉訶,封住羅布藏丹增東進的路,分出兩萬人馬固守里塘、巴塘、黃勝關,防著羅布藏丹增竄擾西藏;駐守新疆的靖逆將軍富寧安因是當今皇后的弟弟,他是雍正門下奴才,不便直接下令,便請旨敕令富軍屯兵吐魯番和葛斯口,隔斷叛軍與準葛爾的聯繫,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熬了多少不眠之夜,終於在戰略上織成一張包圍整個青海的大網路。幾個月下來,年羹堯竟消瘦了十多斤,兩頰和眼窩都深陷了下去,脾氣也變得更加乖戾火爆。因此,當聽到十名侍衛「護送」九阿哥允禟來大營「軍前效力」的消息,年羹堯只獰笑了一聲,將邸報「啪」地向案上一甩,背著手便踱出了中軍帥帳。

「大帥,」年羹堯的長隨桑成鼎追出來說道,「這裡還有兩份軍報,是六百里加緊遞來的……」

「說。」

年羹堯黝黑的臉上皺紋像刀刻似的一動不動,看著遠處漠漠滾動的黃風。桑成鼎五十多歲,乾瘦得像一陣風都能吹走,他沉默片刻方道:「范時捷是咨文,大軍移防,眼看要上凍,請撥二千套牛皮帳篷。」

「迴文給他諭令,叫他兵部去要——加上一句,往後給我行文,要有上下之分,否則我不迴文,誤了軍機我斬他!」

「扎!」

「還有什麼?」

「岳督帥處也有迴文。」

「說。」

「岳督帥說大將軍調四川綠營進駐松潘的命令已經接到,但目下不便執行。」

「嗯?」

年羹堯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桑成鼎,目中火光一閃隨即又變得深不可測,格格一笑道:「論地位,他是我的部下;論情份,他是我的老朋友。怎麼,和我打擂台?岳鍾麒都說了些什麼?」桑成鼎舔舔發乾的嘴唇,說道:「他是請了聖命的。說軍機不可預料,羅布軍如無大的動作,四川旗營綠營不必一定與年羹堯合期並進。他已將軍隊調移石渠、孟龍寺隨時聽用。這是他抄來萬歲爺的硃批,務請大將軍諒他苦心。」說著便將一份鵝黃封面的折本雙手捧上來。年羹堯信手接過,展開看時,前頭是請安問好、噓寒問暖的話頭,就是暫不調防的事也說得十分委婉,下面雍正的硃批另外闢出,十分醒目:

覽奏甚悅。朕信得你,但凡百持重為上。西邊有年羹堯、你二人,朕豈有西顧之慮?願你等速速成功,朕喜聞捷報!

年羹堯吁了一口氣,默默將折本遞給桑成鼎,良久說道,「岳鍾麒是我的副手,不能不買這個面子。既是皇上發了話,駁回更不好。你叫中軍文書給他指示,鈐我的印,照允——不過要告訴他,青海叛軍逃進四川,哪怕是隻耗子,幾十年的情份臉面就顧不得了。還要加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四川營兵人馬須得隨時聽我節制。」年羹堯說著,桑成鼎答應著。因見桑成鼎還不走,年羹堯又道:「你怎麼還不去?」

「大將軍,」桑成鼎說道,「果親王府薦來的那個幕僚汪景祺,想請大將軍接見一下。還有,九爺和十名侍衛也已到了西寧城外。您要不要接一接?」

年羹堯淡淡一笑,說道:「老桑,果親王薦來的這個姓汪的,幾個條陳寫得還不壞,明天叫他簽押房裡幫辦軍務,天天見面,說什麼『接見』不接見?這些個侍衛,還有九爺,你曉得他們做什麼來了?有的是來搶功勞,有的是來吃苦頭的,你帶中軍帳下副將、參將代我接一接,就說我甲冑在身,不便遠迎,委屈他們了——我也實在乏透了,偷點功夫歇歇,好吧?」

允禟和大內選來的十名二等侍衛,由驛站傳遞迎送,途經直隸、河南、陝西、甘肅,跋涉數千里,總算到了西寧。九月初八辰牌時分在接官亭下馬。此時中原秋高氣爽,楓丹柳黃,霜葉繽紛,河湖澄碧,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待過中條山入陝,氣象便改了味,漫漫無垠是坦蕩遼闊的黃土,黃土坡、黃土溝縱橫迭伏拔起,馬上望遠,一線地平直接天穹,道旁衰草在寒風中瑟瑟顫抖,一株株落光了葉子的白楊,枝椏擺動著發出刺耳的呼嘯聲——已是肅殺荒寒得使人心裡發噤。再向西行,過了甘肅,進青海高原,索性連草樹也少見,乾河溝,黃沙丘,鹽鹼地,亂石灘……白毛風掠地而過,捲起萬丈黃沙,迷迷茫茫混混沌沌,牽馬步行也覺吃力,每日吃不到頭的是燕麥青稞,鹽水煮羊肉、風乾牛肉、犛牛肉,有時到了缺水地方,連洗臉燙腳的水也難以供應。這群人都是滿州八旗貴介子弟,盡自練武打熬得好筋骨,幾時吃過這種苦頭,早有人不乾不淨罵起娘來。倒是允禟知道此行關係重大,他隨身帶著一百萬兩龍頭銀票,雖無使用處,但逢人心裡煩悶,便用錢安慰。兩個月下來,這些侍衛無人不覺得「九爺大方」,又是「患難同舟」,所以早將雍正吩咐的「不得與允禟交好」忘得精光。

這群人在接官亭等著大將軍年羹堯親自來迎。西寧知府司馬路是十四阿哥允禵的門人,十分巴結,請了西寧最好的廚子辦駝峰筵為允禟接風。除了雞鴨魚肉之外,居然還有青芹、菠菜、韭黃,大頭菜這類時鮮菜蔬。大家一路吃膩了肉,真有久旱逢甘雨的架勢,歡笑著大吃猛喝,風捲殘雲般早將兩桌盛筵吃得狼藉一片。領頭的侍衛叫穆香阿,吃得滿頭冒汗,見允禟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幾口便盤膝坐了坑上,因笑道:「九爺,你想什麼心事,這麼好的菜,怎麼不吃?」

「我自幼惜福修身,怎比得了諸位虎賁猛士?你們只管放量用。」允禟呷一口釅茶,轉臉問司馬路:「這些青菜,都是此地產的?」司馬路忙賠笑道:「九爺真是紫禁城長大的。這地方此時哪有青菜,除了蘿蔔,一概都是從四川傳郵過來的。年大將軍賜給奴才,奴才捨不得吃,孝敬九爺罷了。」

穆香阿剔著牙縫說道:「年羹堯好大氣派!四川到這裡這麼遠,菜都還是鮮的!」司馬路道:「從孟龍寺到這裡快馬走三天,單是送菜的就分著十撥,一千多人,源源送來,自然供得上大將軍的中軍營帳了。」眾人聽年羹堯如此作派,都咋舌暗驚。允禟卻換了話題,問道:「大將軍行轅離這裡多遠?」

「回九爺話,就在城北。」司馬路揣著允禟的話意,緩緩回道,「奴才平日也難得見大將軍一面。還是前頭驛站滾單到了,才知道九爺和各位大人到了,這是奴才專為主子洗塵的。大將軍那邊這會子必定也知道九爺你們到了,一會兒準有消息……」

眾人這才曉得,這個太守壓根不是年羹堯派來款待皇差的,早有人「呸」地唾了一口。穆香阿是太后正宮娘家侄孫,母親是康熙二十三和碩公主,哪裡受過這個?頓時漲紅了臉,一捋袖子操著京腔說道:「真他媽的林子大了,什麼鳥全有!我們是皇上差來的,不是誰的奴才!我當初——」

「老穆,有酒了。」允禟擺手止住了穆香阿。他掏出懷錶看看,已近午時,知道難指望年羹堯親自來迎,便笑道:「既然離行轅很近,咱們不必在這裡乾坐——司馬路,你回府該辦什麼事辦你的,找個人給我們帶路,我們去拜會大將軍!」

說著,也不等眾人答應,將狐皮袍子裹了裹便踱出了接官亭。一眾等只好跟著他出來,憋了一肚皮氣上馬。剛走了一箭之地,遠遠見一隊人馬過來,帶路的衙役一眼瞧是桑成鼎,忙稟說了允禟。允禟滾鞍下馬,剛立定,桑成鼎已上前叩頭,又打了個千兒起身,說道:「年大將軍叫奴才再三致意九爺,甲冑在身,不便相迎。委屈九爺和諸位大人前往大營相見。」

允禟含笑點頭,說道:「有勞貴綱紀了,我們這就去。」穆香阿冷笑一聲吩咐道:「請貴綱紀先行一步——侍衛要有侍衛的樣子,瞧你們那副不死不活的屌樣子,都把黃馬褂穿上!」

出來從軍的這十名侍衛,臨行時雍正都賞了黃馬褂。這原是雍正厚恩籠絡的意思,按清制,特賜黃馬褂官員,可與任何品級官員分庭抗禮。允禟一聽便知,這個二桿子侍衛起了惹事的心,深恐年羹堯會遷怒到自己身上;又想年羹堯如此驕橫,給他點顏色瞧也好。倉猝之間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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