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吃胙肉兄弟生嫌隙 蓄險心王府策宮變

廣生樓中評字評畫已經揭曉。雍正的兩副字和那幅鍾馗圖被另外挑出來,用屏風張掛在御座之後,煞是顯眼。兩副字自然是御筆,那幅畫卻是曹文治的手筆,由劉墨林題詩,密密麻麻佔滿了右上角空地。弘曆一邊行禮,起來恭謹地瞻仰了一下兩副字,退了兩步垂手侍立。

「你這番辛苦不小。」雍正看著自己的兒子,真個目如點漆面如冠玉,剃得簇青的頭,後邊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直垂腰間,一身半舊的團龍褂漿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比起弘時的故作儉樸,弘晝的不修邊幅,另有一番自然風流態度。雍正說著,沉吟了一下向眾人道:「你們都知道了,山東總督陳佶、巡撫鄭慶元、布政使金允恭三名大員一同革職查抄。就是四阿哥寶貝勒帶著史貽直親赴災區,微服化裝成災民,吃捨飯、野菜,一連查了幾個月,查出這群墨吏侵吞賑糧的實情。自四月之後,山東沒有餓死一名災民。」

眾人不禁愣了,都把目光投向從容自若的弘曆。山東總督、巡撫、布政使三大憲同時解職罷官鎖拿進京,是昨日才見的邸報,誰都不知是犯了什麼罪——這麼長時間不見四阿哥,原來竟是化裝成叫化子前去私訪了!

「國家褒功獎能有制度,雖天子也應本功授受。」雍正從容說道:「趁今日諸臣工都在,朕下旨:弘曆著進寶親王,加授十二顆東珠。李衛發奸摘隱,以實奏聞山東賑災情由,赴兩江任階,督催虧空補實卓有實效,著進兩江總督實缺。田文鏡催辦虧空,督運大營軍糧有功,著補河南巡撫。原任兩江總督,河南巡撫進京述職,另行委差——衡臣,筵席散後,你就擬旨,竟不用廷寄,明發天下!」張廷玉忙在旁躬身答應道:「奴才遵旨!」弘曆便忙伏地叩頭謝恩:「兒臣何德何能,蒙承父皇殊恩!」

雍正笑道:「你當得起。你做事沉得下去,務實不事虛華,這就難得。山西諾敏不也曾派人去過麼,差點誆了朕去!——來,賜寶親王弘曆一塊胙肉!」下面眾官見弘曆乍然間受到這麼高的寵賜,立時一片嘖嘖稱羨之聲。

弘時弘晝兩兄弟在樓外,裡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弘晝還小,倒也無所謂,弘時已是變了臉色,眼見李德全出來,小心翼翼用刀方方正正切了一塊胙肉,用黃綾袱面蓋著端了進去,弘時咬著牙笑道:「飽漢不知餓漢饑——沒人賞,現成吃不完的肉,咱們吃!」便端了一盤,用手撕著大嚼。因見侍衛素倫用海碗端著一塊肘子過來,弘時笑道:「這沒鹽沒醬的肉,肥膩膩的,也虧了你們侍衛,每日價狼吞虎咽,竟吃得下!」素倫笑道:「奴才有奴才的辦法。三爺把這紙泡在碗裡,再嘗嘗看!」說著從懷裡取出兩張桑皮紙。弘時吃了兩口,已覺發膩,詫異地接過那紙,學著素倫的樣子泡在肉湯裡——那紙都是用鹽、醬和各種調料浸透曬乾了的,稍停一時再嘗那肉湯,便覺鹹淡適口鮮美異常。弘時餓急了的人,頓時便吃得飽脹。弘晝卻沒哥哥大膽,站在一旁嘓嘓嚥口水。

不料剛剛吃飽,高無庸端出兩大盤黃燜肥鵝,都有斤許來重,也用黃綾蓋著,宣旨道:「二位爺,這是萬歲爺賞你們的。」

「扎!」

二兄弟叩頭接旨,一人接過一盤。君有賜,臣不敢辭,這是必須吃完的。弘晝是饑火中燒,自然歡喜;弘時已是滿肚子飽脹欲死,打著呃兒,望著那隻肥鵝,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盤子!

※※※

這一餐端午筵席直到未初時牌方散。雍正也別無賞賜,每個與筵官員一束青艾,一瓶雄黃酒。只劉墨林多少便宜了些,外加了一方青玉鎮紙和一把湘妃竹扇。他興沖沖滿面紅光出來,恰遇曹文治在隆宗門外和王文韶說話。曹文治見他出來,遠遠便笑道:「真真便宜你!我畫這幅鍾馗圖費了多少精神,你輕輕巧巧三首詩,就奪了功勞去!」王文韶卻道:「還是你佔了劉年兄便宜,單憑一幅鍾馗圖,怎麼能存進皇史宬的金櫃裡?」

「就是這話,還是文韶公道!」劉墨林嘻笑道,「我還沒恭喜你呢,你妻子晉封光華夫人,難道你不該請客?」王文韶詫異道:「是麼?怎麼沒見聖旨?也沒這個先例呀!」劉墨林笑道:「狀元公,太老實了!忘了萬歲爺賜張中堂的楹聯了?」曹文治和王文韶這才想起來,不覺相視大笑。一時卻見尹繼善陪著三貝子弘時過來,三個人便止了笑上前給弘時請安。王文韶見弘時氣色很不好,便道:「三爺,早起見三爺還好,這會子看去臉色有些發黃,敢怕著了時氣?繼善,你通醫道,沒給三爺瞧瞧?」

弘時吃了胙肉又吃肥鵝,滿肚子的不合時宜,黃著臉勉強笑道:「不相干。方才繼善瞧過了,胃氣有些不適,回去歇歇兒就好了。」尹繼善肚裡暗笑,卻不敢說破,因道:「咱們送三爺出去吧。」弘時腆著肚子忍著疼和三個鼎甲進士一步一蹭出了西華門。臨上轎前,尹繼善向弘時耳語了幾句便退回來。劉墨林問道:「你這人鬼鬼祟祟的,這叫怎麼回事?」

「說給你們不許外傳。」尹繼善拊掌而笑,「昔日孔子過陳蔡,餓得要死,今日三爺赴御筵,飽得要死,他純是撐出來的病!我叫他上轎用手摳一下嗓子,吐出來萬事大吉!」王劉二人這才知道原委,都不禁破顏一笑。尹繼善笑道:「阿哥爺們的事,咱們休管。告訴你們一句話,皇上最厭科甲習氣,不喜歡進士們有事無事往一處湊。我已經接了吏部票擬,明日啟程去金陵,你們在京也當心些兒,皇上耳目厲害!」

雍正耳目靈通,大家都領教了的。尹繼善話音不高,語氣卻很重,三個人都噤住了。王文韶說道:「你到金陵辦什麼差?」尹繼善低頭嘆息道:「奉旨抄家。李衛有密折,隨赫德抄曹寅家產,私自隱匿侵吞黃金四百兩。我這去抄隨赫德的家。」三個人本來高高興興的,不知怎的,心頭都是一沉。曹寅家自太祖時就歸了清,赫赫揚揚,已是近百年的簪纓望族,虧空國庫七十萬兩白銀,也都為聖祖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為接待先帝用了的,說聲「抄」,忽拉巴兒就窮得精光,隨赫德查抄曹家才幾個月,如今又輪到他自己被抄!宦海風濤如此險惡,誰能不觸目心驚?三個人正暗自嗟訝,見隆科多擺著四方步出來,點頭一會意,便要各自上轎,隆科多卻招手道:「劉墨林,萬歲招你進去,在養心殿小書房和你下棋,快點著進去!」「是!」劉墨林躬身肅立答應一聲,忙趨步進去。

隆科多是奉旨去廉親王府傳旨的。本來應該從東華門出去,但他的轎停在西華門外,還稍帶著傳命劉墨林進去侍駕。既然碰到了劉墨林,也就省了事,逕打轎向南,由午門踅東直門出老齊化門,朝陽門外運河碼頭北,一帶粉牆中老樹婆娑,牆頭榴花似火,牆下薔薇籬結——內中便是巍峨壯觀的八王府了。隆科多的綠呢大官轎在照壁前一落,廉親王府司閽長隨便趕上來,見是隆科多哈腰出轎,又聽是來傳旨,只打了個千兒便飛也似跑了進去。須臾便聽炮響三聲,朱紅鑲銅釘,帶著斗大輔首銜環的中門呀呀而開。廉親王允禩頭戴織玉草東珠朝冠,粉底沖呢皂靴,片金緣繡文九蟒蟒袍外罩石青四爪正蟒團褂補服,帶著一群長史、府吏、筆帖式和太監直迎出來,將隆科多讓進王府正門——香案是早已擺好了的,待隆科多南面立定,允禩便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

「臣允禩恭叩萬歲金安,接聖諭!」

「聖躬安!」隆科多瞟一眼允禩,一臉莊敬之容,徐徐說道:「廉親王允禩才識寵卓,勤勞王事,佝勞不避煩難,著即加封總理王大臣,賞食雙親王俸,仍在上書房,與允祥掌理國事,佐輔朕躬,欽此!」

「謝恩!」

允禩深深叩下頭去。

「王爺,恭喜您了!」隆科多宣完旨,滿面堆下笑來,雙手摻起允禩,甩馬蹄袖便要打千兒。允禩扶住道:「舅舅,這萬萬使不得——西花廳設筵——舅舅請!」

隆科多卻深知八王府筵無好筵,是是非之地,想起上次與九阿哥的那席驚心動魄的談話,更不願在此久留,忙辭道:「王爺,萬歲爺今個兒還要去暢春園,我得從駕。去遲了不恭,王爺的厚情改日再領不遲……」

「得了吧!」允禟從屏風後閃了出來,搖著一把泥金檀香木扇,慢悠悠踱著,似笑非笑說道:「舅舅,別以為皇上的耳朵就那麼長!他那一套只好嚇唬王文韶這樣的書獃子!八王府數十年經營,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都是八爺的家生子兒奴才,過了粗羅過細羅,篩過不知多少遍了!和你說幾句體己話打什麼關緊?我們叫你謀反了麼?」允禩卻爽朗地一笑,說道:「舅舅,老九那張嘴你還不曉得?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兒到暢春園是去見方先生。張廷玉和馬齊從駕,還有禮部的人。老王掞不成了,上了遺折,他們要去看看。山東虧空二百萬銀子,要派寶親王去催,江南、浙江、江西三省虧空七百萬,要和方苞商量著派欽差大臣去催。根本沒有你這個領侍衛內大臣的事——!不過,舅舅,我也知道我是是非之人,我這地方是是非之地,並不敢一定攀你。一處談談,也為你好,若一定不肯,甥兒也是不敢勉強的。」

允禩不緊不慢,從容不迫侃侃言來,句句溫馨可人,毫不劍拔弩張,但字字都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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