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辯謁語鬥法鍾粹宮 感前因下詔釋賤民

文覺也是一般土黃直裰,大紅袈裟,徐步下階與劉墨林對面盤坐。他不同空靈,大約保養有術,龐眉白鬚面色紅潤,頗有點仙風道骨。他向劉墨林略一點頭合掌道:「居士既知欲參三乘先去六根,敢問:如何是無眼法?」劉墨林信口答道:「簾密厭看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眾人中便有人高聲喝采:「好!」

「如何是無耳法?」

「休教羌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如何是無鼻法?」

「蘭草不沾王者氣,萱花不辨女兒香。」

「如何是無舌法?」

「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如何是無身法?」

「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把橫陳學小憐!」

「那麼——如何是無意法?」

「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台!」在文覺連珠炮似的質問下,劉墨林左顧右盼滿不在乎,信口拈詩對答如流,將佛家六根斷法攬之無餘,揮灑之間真個風流倜儻神采照人。雍正原是滿心厭憎這個「壞了朕名聲」的探花郎的,至此竟大起愛才之心,心下暗自掂掇,此人是東方曼倩之流!正胡思亂想,劉墨林笑道:「大和尚不必尷尬,方才說過,無非玩玩而已。我是聰明人,不和笨蛋一般見識,更不和和尚鬥法——勝之不武,敗之適足為天下羞!」

「居士好狂放。」空靈在旁瞿然開目,眼中晶瑩閃爍,盯視著劉墨林問道,「何見得居士聰明,何見得和尚笨蛋?」他見文覺勝不了劉墨林,出來助陣了。劉墨林道:「大和尚,你讀過《傳燈錄》麼?昔日五祖弘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必擇一鈍漢流傳佛法。所以金蓮法界不是聰明人插足之地。什麼叫『鈍漢』?笨蛋也!」說罷呵呵大笑!

空靈頓時勃然大怒,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黃,一會兒血紅,合掌唸唸有辭,卻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眼睛直盯盯看著劉墨林。劉墨林原先還是笑,笑著突然變了臉色,彷彿全身的血被一下子抽乾,慘白著臉呻吟一聲頹然倒下一動不動!

眾人立時大嘩,王文韶、尹繼善等幾個同年進士一擁而上,扶脈象,觸鼻息,掐人中,扶掖劉墨林時,哪裡還有一絲活氣?眾人頓時亂成一團。尹繼善便罵:「妖僧!這是出家人的行徑?」王文韶道:「請天子劍斬了他這禿驢!」張廷玉幾步趕到雍正面前,跪了叩頭道:「奴才請旨,空靈和尚竟敢在天闕之下妄行妖術,荼毒朝廷命官,罪在不赦,當發順天府嚴鞠重處!」這時,人們才曉得皇帝早已來了,「唿」地跪了一片。雍正走到昏絕的劉墨林身邊看了看他,向瞑目端坐的空靈問道:「是你作法治死了他?」

「阿彌陀佛!」

空靈眼皮也不抬,合掌答道:「劉居士褻瀆三寶(註一),自取罪戾,與貧僧無干!」雍正冷冰冰一笑,說道:「褻瀆三寶,罪不至死。你行法致他死地,已經觸了國法,殺人抵命,你曉得麼?」空靈開眼看了雍正一眼,莞爾一笑,說道:「聽憑人主發落!」

「好得很!」雍正冷笑著吩咐道,「來人,架起油鼎,炸了這臭皮囊!」

「扎!」

幾個太監忙不迭答應一聲,一時卻也無從尋到能炸人的「油鼎」,末了還是御膳房送來了一口殺豬用的大鍋,用幾個石礅支了,下邊架柴焰騰騰燒起。只頃刻間便青煙繚繞油花泛起,伴著鍋下嗶嗶剝剝爆著火花的響聲,嚇得一眾人等沒有一個不是面如土色。張廷玉眼見雍正要發令殺人,慘白著臉「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說道:

「萬歲!奴才要諫勸!」

「唔、唔?」

「國家以儒道治天下,萬歲崇佛信道,招僧入宮祈禳。臣原本不贊同,萬歲原也知道。但萬歲本為太后禱福求壽,乃是盡孝道,所以臣不能不勉從君命……」

「嗯,還有什麼?」

「妖僧行法致死朝廷命官,已經觸了《大清律》第三十二款第十四項,應交有司衙門依律治罪。萬歲不應以非刑處置,使天下後世無所遵循!」

他話雖不多,兩條卻都很有道理:原本就不該在宮中搗鼓這些事情,犯了罪更應該交刑部按律處置,這樣當眾油炸了空靈,難免要招來更多的譏諷非議。雍正沉吟著正要說話,空靈已經起身,繞著沸騰的油鍋轉了一遭,笑道:「文覺大師,你禪宗門裡以寂滅為本,經得這炸果子鍋麼?」文覺已是慌亂得六神無主,見空靈兀自神色自若地要與自己辯論法門宗派,因合掌急急說道:「大和尚已經造罪!貪嗔癡釋門三戒,你已經犯戒入了輪迴——還不快救起劉探花?」

「這點子凡火未必炸得了貧僧。倒是你說的『嗔』字,貧僧確實犯戒了。」空靈說著,將胳膊伸進油中!眾人都驚怔了,幾十個人鴉雀無聲盯著空靈。只見他口中喃喃誦經,兩手在沸油中輕輕劃著,撈摸著什麼,倏然間從鍋內雙手擎出一株碧綠綠翠生生連葉帶根的蓮花!雍正已看得目亂神迷,大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靈微笑著擎著蓮花,說道:「若不能火中取青蓮,佛法僧有何可『寶』?這是人主賜的,謝賞了!」雍正臉色蒼白,囁嚅良久忙合掌稽首,說道:「大師真是活佛,朕……為試探大師法力,不得已出此下策。請活佛廣施慈悲,這劉墨林原是有用之才……」

「這有何難?」空靈呵呵大笑,「取一盂清水來!」早有小太監飛也似跑去,用玉碗盛了滿滿一碗清水端來遞給空靈,空靈將青蓮納入懷中,踽步而誦,仍是「唵叭咪……」反覆唸誦幾遍,然後喝口水向劉墨林頭上「撲」地一噴,口中說偈:

莫、莫、莫!莫要嗔!探花也非假,和尚也非真。識得靈台路,但憑一點心。咄——鼠子縮頭去,避過貓兒尋!

又復合掌唸誦六字真言,那劉墨林已是緩緩坐起,彷彿剛剛睡醒似地揉著眼,迷迷糊糊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一時眾人方回過顏色,各自暗地舒了一口氣。雍正因含笑道:「你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大師把你請回來的,還不肯皈依我佛麼?」劉墨林這才認清是雍正,一翻身撲倒便叩頭,口中卻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佛門有什麼能耐與奪?臣今早急著進宮,沒吃飯,素來體質又弱,太陽底下曬著,不覺就暈過去了。臣是聖人門徒,誓死不皈釋家!」雍正見他倔強不服,倒也欣賞,笑道:「你還想再嘗嘗六字真言的厲害麼?」

「什麼六字真言?」劉墨林轉臉衝空靈笑道,「我就聽你說『俺把你哄』!」

眾人立時哄堂大笑,連空靈文覺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雍正捧腹笑得連連咳嗽,說道:「好,好!這才是真名士!明兒個你到軍機處當差,幫著轉送奏章,起草詔告吧!」

※※※

於是自即日起劉墨林便交卸了翰林院編修差事,逕入軍機處料理文書事宜。雍正也喜他滑稽多智,無書不通,時時召見顧問。偶爾暇時,常帶著方苞、馬齊、隆科多和劉墨林,或下棋、或論詩、或垂釣、或書畫,暢春園、飛放泊、南海子、萬壽山等勝跡無處不去。劉墨林自打疊起全副精神小心侍候。恰此時年羹堯將西征行轅由甘州移防西寧,軍務繁雜,兵部戶部和行轅直奏的折片每日都有十幾件,都由允祥允禵合議了,夾上折片由劉墨林送養心殿或咨問張廷玉。雍正又不憚煩巨,每折必看。因此劉墨林竟是腳不點地地周旋於皇帝宰相和王爺之間。六部裡人眼最尖,眼瞧著這是一顆即將躍起的新貴,哪個不要「先容地步」?因無論當值下值,劉墨林身邊總圍著一群中不溜的官員,請安的、回事的、造訪的、致謝的……什麼樣兒的全有,終日眾星捧月價來趨奉。劉墨林雖覺勞累,卻也愜意。但只蘇舜卿未脫賤籍,事關官箴,又防著徐駿一等人攀咬,一時不敢辦理婚事。

看看五月已至,夏日驕陽漸熾。這五月又稱「毒月」,百事多有禁忌。京師各寺院觀廟給施主檀越送疏焚裱,宮中民間曝床曬席,拆換帳幔被褥,貼天師符,掛鍾馗圖,做麝香荷包,浸雄黃酒,蒸角黍,製蒲劍蓬鞭,採百草製柳葉茶,縫長壽線,買避瘟丹的,人們忙得團團轉。劉墨林雖不信這些個,自那日事後也有些心障,見家僕們折騰這些個,只一笑也不理會。待到初五這一日,劉墨林啟明星剛起便著衣上朝——昨晚接年羹堯軍報,要五萬套夾衣為西征軍士更裝,因戶部的人都退值,沒有來得及辦理。按雍正嚴旨,已經誤了時辰,所以得早點去,把文書札子補辦停當——至西華門遞牌子,聽說張廷玉剛剛兒進去,劉墨林才舒了一口氣,徐步進軍機房寫票擬。這是片刻就能辦好的事,劉墨林寫完,交軍機處當值蘇拉太監速送戶部,便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進來笑道:「劉大人,皇上叫你進去。」

「叫我?」劉墨林一怔,忙起身答應一聲,「是!——是單叫我麼?」高無庸道:「還有十三爺十四爺。別的王爺貝勒貝子不是我傳的,我不曉得。皇上今個兒要賜筵百官,在廣生樓貼字畫,比誰的字好,還有賞呢!」劉墨林這才放心,跟著高無庸進來,早見張廷玉立在養心殿檐下招手兒。劉墨林忙進前請安,問道:「皇上已經起來了?」

張廷玉看上去很高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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