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眾門生設酒送房師 失意人得趣羈旅店

因科場舞弊案發,皇榜展期拖延到四月二十七日,內廷才傳出旨意,「明日在天安門張榜」。本來科舉選士為朝廷頭等大事,不但天下讀書人切心關注,就是京都小民,山野樵夫,哪個不盼著瞻仰狀元、榜眼和探花的「三元風采」?偏生是接著又有旨,「內閣大學士張廷璐為雍朝恩科順天主考,不思君恩國法,通同墨吏收受賄賂,敗壞國家掄才大典,即處腰斬,示警天下,即於張榜之日處刑,著京師各衙門主官率各有司僚屬觀刑」!這一聲「欽此」,猶如萬斤巨石投入湖中,波濤漣漪驚心動魂,當晚京師便滿城風雨。順天府新任主考李紱選過貢生,又至中和殿參與廷試下來,便接到吏部傳諭,湖廣巡撫丁憂出缺,謀奪情不許,即行開革,著李紱署湖廣巡撫印。李紱接旨,按捺著興奮的心情,與新任貴州巡撫揚名時同進養心殿觀見雍正。雍正似乎心中有事,這次接見沒有多的話,只叫「到任勤寫摺子奏朕,不要怕麻煩,不要怕瑣碎,不要怕得罪人」,吩咐了幾句便叫下來。出西華門,又有幾位同年扯住要他請客,直鬧到天黑才回府中。

李紱書香門第,父輩上已破落下來,家境並不闊綽,本自清高得人不能近,禮部員外郎這類清職一年也只一百四十兩俸銀,在薪桂米珠的北京城過得甚是拮据,一套二進四合院座落在爛麵衚衕西北,斑駁陸離,已是百年老屋,平素來客極少,又地處偏僻,看去極不起眼。但今晚這裡卻熱鬧非凡。李紱坐的是四人抬官轎,因天熱,去了帷子,遠遠便見自己宅中燈燭煌煌人影幢幢,心下不免詫異,一下轎便問迎上來的長隨李森:「這是怎麼了?都來了些什麼人?」

「中丞爺回來了!」李森見李紱回來,滿面堆下笑來,亮著嗓子報了一聲李紱的巡撫官號給院裡人聽,自己來打千兒道:「裡頭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今兒見邸報,老爺榮升中丞,哪個不要來賀?來了幾撥子,奴才都打發去了,這幾個卷子是老爺親自選的,說什麼也要等著老爺回來……」他話未說完,一乾子貢生已齊擁出來,足有十多個,都戴著三枝九葉鏤花金座頂子,一色的貢生服色,見了李紱不由分說納頭便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一片聲聒噪。

李紱心裡暗笑,口中卻道:「這是怎麼說!榜還沒有下,你們就來拜座師,再說我只是代署巡撫,也不敢僭越受禮,快起來,進屋說話!」於是眾人一齊起身,畢恭畢敬跟在李紱身後進了後院北屋中堂。眾人看時,屋頂連承塵都沒有,草檐葦苫已經破朽,中間一張八仙桌,幾張條凳一張椅子,靠牆角放了一架書,書多架破,力不勝重地支撐著,似乎一碰就要倒下。桌上放著瓦硯筆墨並一套茶具,只一令宋紙質色地道,幾錠徽墨齊整擺在卷案上,是這房中最貴重的物件,上頭卻蓋著黃綾袱子,一望可知是皇帝所賜。眾人見李紱如此寒素,都不禁肅然起敬,告了座,竟一時尋不出話來。

李紱就著燈影看時,果都是自己親選的貢生。除了尹繼善、王文韶、曹文治幾個部院大臣子弟,多一半都不認識,因一邊讓茶,笑道:「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劉墨林的,玄字號那位叫林浩然的不是,我共選了十二名,他兩個沒來?」坐右邊的曹文治見李紱看自己,忙笑道:「林浩然老家來了人,方才說了,改日再來拜見老師。劉墨林嘛……今兒說正陽門關帝廟來了個博奕國手叫夢覺和尚,在那裡和京師名手雙弈。劉墨林是個棋迷,觀戰去了。」李紱一笑道:「我幼年也愛下幾手圍棋,終究也沒成器。王爺裡頭十三爺一手好棋。不過博弈一是要有閒,二是要有錢。二者哪能兼得?我又忙又窮,這些事是再不敢想的了。」

「老師果真清寒。」尹繼善世家子弟出身,瀟灑大方,搖著一把素紙扇子不疾不徐說道:「其實京官取一點冰炭敬,同鄉印結費,都是常事。朝廷待士有養廉之道,像老師崖岸如此高峻的,也就為數不多。」曹文治是個愛說笑的,在家當少爺時常見李紱到府會見父親,二人並無形跡,如今是師生,也只好立起規矩來。因接著尹繼善的話笑道:「不過今日既為師生,何妨改弦更張?我倒給老師帶了一份禮呢!」

話未沒完,便聽院裡一個人介面道:「老師這府第好難尋!進這爛麵衚衕猶如進了武侯八陣圖,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今兒難為煞了我也!」眾人便知是劉墨林到了,曹文治笑道:「琉璃蛋兒來了!今兒到哪裡混飯吃去了,哪裡尋你不見!約好了來拜老師的嘛——你來遲了,好酒好菜已經吃光,筵宴都撤了,你也有趕背集的時辰!」李紱平素不苟言笑,但今晚實在歡喜,見門生們都來見,更高興得無可無不可,含笑坐著受了劉墨林的禮,說道:「坐著吧,別信曹世兄的話。我是個窮京官,一世也沒想過發財,清茶一杯招呼門生不亦樂乎?」

「今兒學生倒發了一筆小財,我請客!」劉墨林說道。他熱得滿頭是汗,從肩上卸下一個小包,輕輕放桌上,裡頭微微有金屬撞擊聲,眾人便知是黃金之物,不禁詫異:這個窮措大哪裡一下子弄這許多錢?李紱沉了臉,正要發話,劉墨林笑嘻嘻道:「老師別生氣,您臉拉這麼長,怪怕人的——這錢共是二百兩銀子。那個禿驢手面大,一注一百兩。我看這錢看得心癢癢,又想取不傷廉,對付著贏了他兩局。拿十兩給同年們辦一桌!」說著,掏出十兩銀子,叫過尹繼善的小廝,說道:「去弄點酒菜來!」

眾人於是起鬨道:「你平日白吃了我們多少,只勒啃著拿十兩?不行不行,今兒老師好日子,你少說也得出五十兩!」曹文治便忙著過來解那銀包兒,劉墨林捂了包,笑道:「留下的我還有用。一百六十兩送老師盤纏上任,留下我的飯錢,再買半部《論語》,還要買一部詩韻送小尹——這次只能出十兩,等我尋見那禿驢再勝兩局,我大請客!」王文韶笑道:「《論語》從沒聽說拆開賣的,你買半部做什麼?」

「沒讀過《宋書》?」劉墨林狡黠地眨眼笑道,「趙普謂太祖『臣以半部《論語》助陛下平天下,以半部輔陛下治天下』。我學生生不逢時,沒趕上世祖聖祖平天下之時,只好買半部細細兒讀了,好使雍正爺治天下啊!」眾人不禁又哄堂大笑,本來那種矜持中帶著平淡的氣氛給這個活寶攪得一乾二淨。尹繼善用扇柄指著劉墨林又問:「你買詩韻送我做什麼?難道沒這書我就做不出詩來?」

「文韶兄前兒跟我說,尹兄一旦榜發就成親,有這事麼?」

「有的。」

「送你詩韻一部,洞房中用。」

眾人雖知他是調侃,卻也莫名其妙。王文韶盡自是京華才子,一時也尋思不來,問道:「洞房用詩韻,莫非要他們夫妻對詩?」

「不——是!」

「莫非考較新娘子才品?」

「哪裡——不是!」

尹繼善皺眉沉吟,說道:「不知新娘是哪家名門閨秀,是不是要他們學蘇小妹三難新郎?」

「噢——」劉墨林啜一口茶,彷彿驚然而悟卻又搖頭翹足,說道:「不——是!」因見眾人都猜不出,劉墨林噴地一笑,說道:「詩韻裡頭有什麼?無非四聲罷了,我就不信,尹兄洞房花燭之夜,不要『平上去入』?」

一句話說得大家嘩然大笑。尹繼善紅了臉,一隻手指著劉墨林只說:「壞……壞……」曹文治捧了肚子兩腳打跌,王文韶素來端莊,扶著椅背咳嗽不止,幾個貢生都在凳子上坐不住,彎腰躬背捶胸頓足大笑不止。饒是李紱要端莊師身份,到底掌不住一口茶噴得滿衣襟都是。半晌才止住了,李紱方笑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是儒生,飲食言笑要有節。今晚已經很盡興了,我也不要你的盤纏。你就拿二十兩銀子,借我這地方兒索性一樂,明兒還有正經事呢!」尹繼善的小廝取了銀子飛也似地走了。

「其實大家等殿試榜等得心裡發悶,也該樂一樂了,今兒高興一場,明兒我就名落孫山,也甘願了的,」劉墨林正容說道,「方才大家說十兩銀子少。其實我吃過十個銅子兒一席筵,還含著一首唐詩。文韶兄,你不是看中了我的鼻煙壺了麼?你要能猜出怎麼個吃法,我送你了!」王文韶怔著想了半日,到底也沒想出來。見王文韶搖頭,劉墨林笑道:「這麼吃——一文錢豆腐渣,一文錢韭菜,下餘八文買兩個雞子兒。幾片韭葉配兩個煮蛋黃,這叫『兩個黃鵬鳴翠柳』,蛋白兒另撈出,一溜平攤,叫『一行白鷺上青天。』豆腐渣堆在韭菜葉擺的方框裡,叫『窗含西嶺千秋雪』……」王文韶問道:「那『門泊東吳萬里船』呢?」劉墨林笑道:「還有兩個雞蛋殼,弄一碗水漂起來,這就叫『門泊東吳萬里船』了!」

眾人又復大笑,一時酒菜來了,就堂中布了兩桌,都是一色的中八珍席面,魚翅、銀耳、廣肚、果子狸、哈什螞、魚唇、裙邊、駝峰,收拾得精緻齊楚。王文韶驚訝道:「尹兄家政好能耐,倉猝間竟辦來如此豐盛酒筵!就是會春樓,辦一桌中八珍也得半日功夫吧?」李紱見這群門生或溫文爾雅,或徇徇儒風,有的楷悌端莊,有的詼諧多智,心下暗自也覺歡喜。不禁掂掇,怪不得一般冷曹官削尖了腦袋爭著出學差,就這群人裡頭將來出將入相,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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