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十七皇姑關說遭拒 母子相疑隱情難言

從隆宗門至慈寧宮只有一箭之地,守門太監早已瞭見雍正過來,於是有的飛奔進去給太后烏雅氏報信,餘下的便都跪下接駕。雍正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命李德全和邢年在宮門等候,自帶了五哥進了五楹倒廈大門,沿東邊超手遊廊迤邐進來。迎面遠遠見一個一品命婦剛從後殿辭出來,料是哪家大臣內眷入宮給太后請安的,雍正也不理會,逕自走了過去。那命婦大約是聽見說皇帝來了,剛迴避出來,不料正與雍正走個對頭對面,忙不迭趨退到遊廊外,匐匍在地,等雍正走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道:

「臣妾尹劉氏恭叩萬歲金安!」

「唔,尹劉氏?」雍正站住了腳,「我朝姓尹的大臣只有尹泰一人,你是他的夫人?」

「是!」尹劉氏抬起頭來,「萬歲爺好記性!」

雍正看時,尹劉氏五十歲上下,端正一張鵝蛋臉,細細的眉梢彎彎地向上微挑,除了下唇多少有點翹起,顯著有點蠻野,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只不知尹泰為什麼落了個「怕老婆」的名聲?雍正想著,笑道:「這有什麼記性好歹的?尹泰也是朕的師傅顧八代先生的門生。朕在藩邸裡就認熟了他!當年朕為皇子,常在一處下棋的。」尹劉氏一笑說道:「萬歲爺如今不是當年了,忙得沒下棋工夫了。老頭子——我們老爺倒常唸叨著您呢!」

雍正沒想她如此能順竿兒爬,呆了一下,似笑不笑地道:「你說的倒也是實情,朕如今真的忙得什麼也顧不上了。尹泰就在翰林院掌院,見面容易,不過下不得棋了——你來給太后請安麼?」說著就要走,尹泰氏忙叩頭道:「請安是一件,只太后忙著四格格的婚事,攪著十七額駙的兒子從軍出征的事,臣妾就有事,也只好嚥下去。既見著萬歲爺,就是臣妾的福份,想撞個木鐘兒可行?」雍正笑道:「是你家三公子尹繼善的事麼?尹泰已經請過旨,他在南闈主持,尹繼善自然要迴避,就在張廷璐這邊入考就是了。」

「臣妾不是說這事,」尹劉氏忙道:「繼善的二哥繼英也四十多歲了,考了多少次也不中用,想求個恩蔭!」

雍正想了半日才想起,尹繼善不是嫡子,繼英才是這位一品誥命的親生兒子,她是為自己兒子乞恩來了。雍正心裡由不得泛起一陣反感,卻又礙著當年與尹泰剪燭論文圍爐共談的情份,只好笑道:「這也是情理中的事。你跪安吧,回頭叫尹泰見朕再說。」說著便穩步向後殿太后宴息之地走去,眾太監宮女見他過來,忙挑簾請他進殿,滿殿的人忙都跪了下去。

「太后安詳!」雍正瞥了一眼,見十七姐和自己的四公主,旁邊允祥也跪著,只一點頭,又打下千兒去道:「兒子今兒請安略遲了些兒,外頭事太多。夜來傳太醫問過,母親的喘嗽仍不大好。兒子已經傳旨,叫青海羅藏扎布喇嘛進京給母親乞福。過春天暖,就不相干了。母親只管放心,這點病不要緊的。」說著,接過宮女遞過煎好了的藥呷了一口,雙手捧著送到烏雅氏大炕上的矮几上。

烏雅氏原本歪在大迎枕上,見他進來,早已掙扎著坐起來,勉強笑道,「皇帝起來吧。難為你這片孝心。我這是十幾年的老病了,一時好一時不好,我也慣了。你是最虔心我佛的,佛在靈山,靈山在心,我心裡知道,佛要召我去了,什麼喇嘛也是不用的,今兒見我的兒已坐穩了朝廷,我撒手去見先帝爺,心裡熨貼著呢!」說著又嗽了兩聲,雍正忙上前輕輕給她捶背,允祥便忙端過痰盂來。

「母親這話叫人傷心。」雍正替她輕輕捶著背,低聲溫柔地撫慰道,「鄔先生您知道吧?就是在雍和宮西花園住過十幾年的那個鄔思道,精通『易經』象數,去年他賜金歸隱,十三弟請他給母親卜過一卦,母親是一百零六歲壽終正寢!鄔先生不是凡品,他也不會誆我,所以您得安心,再聽那個紅衣喇嘛來給您乞福,這點子病不愁不好!」允祥忙賠笑道:「皇上說的句句是實。姓鄔的現在就在山西,太后不信,我請他進京,叫他當面給您演光天神數!」

一句話提醒了雍正,他輕輕扶母親躺下,問道:「諾敏的奏辯摺子到了沒有?」「到了,不過臣弟還沒看,我這邊忙著送年羹堯,是三哥告訴我的。」允祥皺眉沉吟道:「諾敏給自己列了十七大罪,都說的是受了下頭欺矇,似乎也是頭頭是道。又自請交部議處,請朝廷另行委員紮實查清山西虧空一案。說到底,他只認個『廉而不明』的罪名兒。這個人要算滑頭到了極處了。如今如果不查,問他的罪,別的巡撫恐怕不服。設如認真去查,就得一窩兒兜,沒有隻辦諾敏一個人的理,所以臣心中也十分為難……」「他就是吃準了朝廷不願大動干戈這一條,才敢如此囂張!」雍正咬著牙冷笑一聲,「就憑他這居心,朕就辦定了他!這件事上書房不用管了,你到都察院,把諾敏的謝罪摺子發給他們,叫御史們給他定罪,定什麼罪,辦什麼罪!——年羹堯那頭怎麼樣?」

「回萬歲的話,」允祥看了一眼斜躺在大迎枕上的太后,見太后靜靜地盯著雍正,似乎並無倦怠之色,因回道,「年羹堯席間說了許多感謝天恩的話,又請臣代奏皇上,申飭戶部兵部趕緊把春日應更換的軍衣,還有行軍鍋灶一應軍需運往大營。他這一回去就預備移動大營,從甘州到西寧,兵分兩路,一路固守里塘、巴塘、黃勝關,截斷叛軍入藏通路;調岳鍾麒駐守永昌和布隆基河,防著羅布藏丹增進入甘肅。他率中軍進襲羅布藏丹增。」雍正卻不懂軍事,默默聽完,突然笑道:「兄弟裡頭,你是最通兵法的,你覺得他這布置如何?」允祥自忖,二十多個貝勒貝子中,真正帶過兵打過仗的是十四阿哥允禵。所謂「最通兵法」的話,其實是說給太后聽的。明知這一層,允祥卻不敢說破,更不敢遜讓,想著,笑道:「臣以為年羹堯曲劃還算妥當。不過,西北地域廣袤無垠,比不得東南有大海阻隔。年羹堯這一措置好是好,就怕逼急了羅布藏丹增,西逃準葛爾,與阿拉布坦合兵一處。眼前雖無大害,卻留下了隱患,將來釀成大禍。臣弟以為可以調靖逆將軍富寧安這支軍隊先行西進,進駐吐魯番和噶斯口,隔絕敵軍與喀爾喀蒙古來往通道,即成關門打狗勢態,羅布藏丹增軍心自然不戰而亂。因為富寧安不歸年羹堯節制,所以這事得萬歲作主。」

「關門打狗,好!」雍正興奮得雙掌一合,目中熠熠閃光,說道:「就是這樣。這也不用再和年羹堯商議,你這就去上書房傳旨,叫戶部速調兩萬石精米,送兩千頭豬到富寧安軍中,令富寧安不必來京陛見,立即提本部營兵輕裝行軍去吐魯番和噶斯口——從伊克昭到吐魯番要多少日子?」允祥忙道:「伊克昭現在還是冰天雪地,草原都蓋著雪,糧草供給都難。就是春天雪化草肥,也要一月才得到吐魯番,可否——」雍正不等他說完便道:「朕看這事最關緊!給他四十天限期抵達吐魯番。糧草叫甘陝二省巡撫督辦,馬不一定要吃草原上的草才肥,叫甘陝還有山西,運穀草到軍中,違期依軍法處置!」

草原行軍從內地運草餵馬,這是聞所未聞的辦法,況且開春之後,甘陝春耕馬吃驢嚼,燒灶用草又要從中原調入,吃力又不討好,允祥聽他如此武斷,剛想說「年羹堯今秋才能大舉進軍,調富寧安是大事卻不是急事」隨地一個念頭湧上來,憬然而語,這是皇帝要顯示自己的「軍事才幹」,千萬不能觸這個霉頭,更不能揭破這張紙,想著,忙打下千兒道:「臣愚昧!兵貴神速料敵機先,皇上聖聰高遠非臣所及!臣這就去上書房,知會廷玉一聲再傳旨!」說著起身便要卻身退出。

「慢著。」雍正托著下巴略一沉思,說道,「這是朕登極以來辦的第一件大事。聖祖爺都沒有辦下來,朕焉敢輕忽?這件事京裡得有專人辦理,軍事旁午,羽書如雪,上書房說到底只是『書房』,是處置文事的。你、老十四還有張廷玉、隆科多兩個,再兼一個名義,嗯……就叫軍機大臣!養心殿外天街上西侍衛房撥給你三人,晝夜十二個時辰要有人處置軍務,給個『軍機處』的名義,有權咨會六部九卿,專責軍務。你看怎樣?」

允祥乍聽他這一番議論,覺得有點匪夷所思,仔細想想,其實雍正是借這個故兒,一頭抓了軍事指揮權,一頭新造了一個不叫上書房的小上書房,輕而易舉地把三阿哥允祉,八阿哥允禩排出了權力中心,又不露半點痕跡。這舉一反三玲瓏剔透的心計也真虧了他片刻就想出來。呆著愣了半晌,允祥才想到應該告退,忙答應一聲,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哦,」雍正待允祥退出,良久方自失地一笑,躬身說道:「太后,只顧了和老十三聊,沒問您老人家乏不乏,這會子身上可受用?」烏雅氏兩眼盯著殿頂的藻井,良久,從心底裡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像是對雍正,又像對自己喃喃說道:「阿秀沒出家時,在宮裡和我最說得上話的……當年我懷你十四弟,阿秀到我宮裡交線打卦,得了個二龍盤索的象,她就斷我是懷的男胎。後來真的應了,先帝爺一高興,給你十四弟起個名字列胤禎,和你的名字胤禛只有半筆之差,只為音太近,才改了『禵』字兒——和老十三真是性格兒模樣兒都相似……唉……」雍正這才知道,母親是思念允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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