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雷霆作色雍正懲貪 細雨和風勉慰外臣

張廷玉壓著嗓音,盡量用鎮定平緩的語調娓娓奏陳了田文鏡清查山西虧空的詳情。他知道,雍正皇帝平日的莊重冷峻都是自己耐著性子作出的樣子。其實心裡大喜大怒,大愛大恨時有表露,那才是他的真性。這件事既關乎他的臉面,又關乎朝局穩定。並不像孫嘉淦大鬧戶部那樣簡單,萬一措置失中,引起其餘各省督撫震駭,夾著北京阿哥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不定鬧出多大的亂子。自己身處宰輔,該怎麼收拾?因此,將圖里琛的奏議講完,張廷玉一邊雙手捧呈雍正,又加了一句:「萬歲,西邊興軍才是急務。山西的事雖大,奴才以為可以從容處置,求萬歲聖鑒獨照!」

「唔。」雍正神情惝恍,似乎聽了又似乎沒有留心,細白的牙關緊咬著,凝望著前方,略帶遲疑地接過那份奏章,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發抖:「奏完了?諾……諾敏有沒有辯奏摺子?」張廷玉回頭看了看隆科多和馬齊,見二人都搖頭,便道:「奴才們沒見諾敏的摺子,大約一二日之內也就遞進來了。只是田文鏡手裡拿著省城商戶四百七十張銀兩借據,加著山西藩司衙門的印信。算得上鐵證如山。諾敏奏辯,也只能在失察下屬舞弊上作文章,這一條奴才是料得定的。」雍正聽了,嚥了口唾沫,轉臉問允禩:「老八,你有什麼主見?」

允禩此刻千趁心萬如願:剛剛表彰過諾敏「天下第一撫臣」,你就自打耳光!何況諾敏是年羹堯舉薦的,其中有什麼瓜葛很難說清,說不定像當年戶部清庫查帳,查來查去最後查到皇帝頭上也未可知……允禩巴不得雍正大為光火,但他畢竟城府深沉,因不顯山不顯水地賠笑道:「臣弟以為張衡臣說的極是,這確是天下第一案。無論諾敏如何辯奏,難逃『辜恩溺職』四個字。更可慮的,年羹堯進剿青海叛賊,糧餉是頭等大事。山西巨案若輕輕放過,恐怕懈了各省清查虧空的差事,將來糧餉更是難以為繼。所以,大事和急事看似無關,其實是一回事。」

隆科多因助雍正皇帝登極,早已與「八爺黨」生分了,但他更不願年羹堯在西邊立功,將來有資格與自己爭寵。聽允禩這話,滿篇都是嚴辦諾敏的意思,卻連一個字都不曾提及,真是好心計好口才,隆科多不由佩服地看了允禩一眼,恰允禩的目光也掃過來,四目一對旋即閃開。

「奴才以為應以急事為先。」馬齊卻不留心別人的心思,沉吟著說道,「還是廷玉說的是正理。這事窮追,山西斷然沒有一個好官,諾敏百計刁難田文鏡,也絕非『失職』二字能掩其罪的。幾百萬兩銀子,說聲失察就能了事?然奴才仍以為,眼前不能大辦這個案子,引起東南各省官場震動,人心自危,誰還有心思操辦支應大軍的事?」

雍正聽了幾個臣子議論,心神似乎稍定了些,回身取茶呷了一口,又坐回位上,方笑道:「你們幾個都沒說,朕心裡明白,這裡頭還礙著朕的臉面。剛剛兒下旨誇獎他諾敏是『第一撫臣』嘛,鬧了個倒數第一!」他突地收了笑臉,眼睛中放出鐵灰色的暗光,「照你們的意見,要麼辦諾敏一個『失察』的輕罪,嚴辦下邊官員蒙蔽上憲,邀功倖進,貪墨不法的罪;要麼朝廷裝糊塗,等西邊戰事完了再辦。是不是這樣?」

「是!」四個人見雍正神色莊重,口氣嚴厲,不敢再站著回話,因一齊跪下叩頭道,「請萬歲聖訓!」

「二者皆不可取!」雍正冷笑著,盯著大玻璃窗陰狠地說道,「誰掃了朕的體面,朕就不能容他!諾敏這人,朕萬萬不料竟敢如此妄為,這不是『溺職』,這是欺君!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當初年羹堯薦他,原是見他在江西糧道上辦差尚屬努力。聖祖爺曾對朕說,此人徒有其表,不可重用。朕一力推薦,他做到封疆大吏,他做這事,上負聖祖,中負朕身,下負年羹堯,欺祖欺君欺友——」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突然「砰」地一擊案,已是漲紅了臉,勃然作色道:「這樣的混帳東西,難道可以輕縱?輕縱了他,別的督撫對朕照此不理,朕如何處置?」

四個大臣還是頭一次見雍正發作,沒想到他暴怒起來面目如此猙獰,都不自禁打個寒顫,一撩袍襬齊跪在地連連叩頭。允禩原料雍正必定存自己體面,給年羹堯一個順水人情,輕辦諾敏,重查山西其餘官吏,想不到雍正如此不顧情面。但這一來,恰恰和自己方才的意見吻合了,傳揚出去,反而是皇帝採納了自己的意見,這要得罪多少人?……他乾嚥了一下,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正尋思如何回話,隆科多一頓首道:「主上說的極是!若不是從巡撫到藩司臬司及通省官員上下其手,串連欺君,田文鏡怎麼會一查再查毫無成效?萬歲高居九重,洞悉萬里秋毫,隱微畢見,奴才佩服欽敬五體投地!既如此,奴才以為當下詔將山西縣令以上正缺吏員一體鎖拿進京,交刑部勘問!」

張廷玉緊蹙著眉頭沉思道:「這恐怕過了些。有些官員只是脅從,再說,晉北去秋大旱,賑濟災民的事還要靠他們辦。拿人太多,也容易引起其餘各省官員惶恐,牽動大局就不好了。」允禩卻是惟願亂子越大越好,因在旁冷冷說道:「這正是整頓吏治的時機,與皇上『雍正改元,吏治刷新』的宗旨恰好相符。用貪官賑濟災民能有好結果?」他叩了一個頭,直起身子正容對雍正說道:「萬歲不必愁有缺無官補——昔日天后殺貪官如割草,天下無缺官之郡,臣弟以為隆科多奏的是。在京現有候選官、捐班雜佐一千餘人,盡可補山西官缺。皇上恩科在即,新登科的二三甲進士恰好趕上赴任出差。臣弟以為非如此大振天威,不足以肅清山西吏治。」當下三人意見不一,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的道理,雖然沒有動意氣,卻誰也不肯相讓。

「馬齊,」雍正聽著,忽然轉臉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馬齊忙叩頭答道:「奴才實不敢欺矇主上,奴才聽他們說的都有理,一時難以分辨,也不敢附。」聽他如此回答,允禩不禁噴地一笑,說道:「馬齊坐班房有心得,你是油滑還是幹練了?」馬齊看了允禩一眼,說道:「皇上問話,臣子應該心裡怎樣想怎樣回答。這與『油滑』、『幹練』是兩回子事。」說罷又叩一頭,奏道:「十三爺沒來,他也是上書房行走的王爺,皇上何不聽聽十三爺怎麼說?」

「這事朕已有了決斷。」雍正微微笑道,「山西通省官員大抵是好的,罪在諾敏一身。他作巡撫,在山西就是土皇上,想著山高皇帝遠,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欺君之事。山西官員的過錯,是因諾敏為先帝一手簡拔,又深受朕恩,存定了一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思,沒有人敢出頭跟他打欽命官司,論起來只能說『不爭氣』三個字。朕也恨他們不爭氣,但你們平心想想,如今天下官,除了李衛、李紱、徐文元、陸隴其少數幾個,到底有多少『爭氣』的?所以恨歸恨,不能嚴辦。官越大越辦,州縣就不必難為他們了。」

這番議論純從諸臣辯論空隙中另闢蹊徑,說得有理有據,眾人不禁聽得怔了。張廷玉覺得雍正皇帝有些過於姑息,張了張口正要說話,雍正卻先開口道:「衡臣。」

「臣在!」

「你起來接旨。」

「扎!」

雍正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六百里加緊發山西宣旨欽差圖里琛:諾敏身受先帝及朕躬不次深恩,本應濯心滌肝,精白其志以圖報效朝廷。乃行為卑污,妄恩奉迎,既溺職於前,復欺君於後,嫁禍於百姓,坑陷乎直臣。事發至今,且無引罪認咎之意,以顢頇頑鈍,無恥之尤,實出朕之意料!且朕方表彰,直欲置朕於無地自容之地。此等罪,朕不知如何發落才好!就是朕想寬容,即便國法容得你這畜牲,奈何還有人情天理——上天怎麼給你披了一張人皮!?」他說著說著愈來愈激動,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

張廷玉奏吏行文草詔文不加點,這道詔諭卻難為了他——前文言後白話,怎麼潤色?他濡了濡墨,見雍正雖端坐著,卻氣得五官錯位,因不敢說話,只實錄了雍正的話,心想這樣也好,叫下頭見識見識新皇上的風骨!正想著,雍正提高了嗓門:「即著圖里琛就地摘其印信,剝其黃馬褂,革去頂戴職銜,鎖拿進京交大理寺勘問!朕知外省混帳風俗,凡官員革職,因怕他將來復職,有醴酒送行,儀程相贈的,以求異日地步。可告知這班混帳行子,有東西你們只管填還諾敏,諾敏斷無起復之日,能否保九族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間——誰敢作此醜態,朕必追究,山西虧空即由你這『富官』追此繳還!」他一口氣說完,啜了一口茶盯著張廷玉。張廷玉一聽,仍舊是文白混雜,仍舊只好咬著牙硬錄下來。允禩聽著想笑,嘴角一動又收了回去。

「萬歲!」馬齊在旁說道,「諾敏雖犯罪,到底是朝廷大吏,可否使其稍存體面,免得其餘督撫寒心?」「士可殺而不可辱,是麼?」雍正轉頭一哂,「馬齊你不懂,像諾敏這樣的,能稱之為『士』麼?他只能算條狗!他的案子人證物證都調到北京,讞實了,朕還要重重的辱他——因為是他先辱了朕!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是綱常所在,天之所終地之所義。諾敏豈但犯法,且犯情犯理,犯法猶可恕,犯情犯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