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探虛實闖宮大哭喪 烏雅氏柩前正位號

在潞河驛胡亂歇息一夜,果然第二日拂曉便有旨意下來:「著大將軍王允禵即至乾清宮聖祖梓宮靈前見駕。」允禵一肚皮的火,也不設香案,也不跪接,竟站著接讀聖旨。讀罷一語不發,愣著出了半日神,逕自出了門上馬趕進北京城,弄得賚詔太監和尹泰一干人又是擔心又是尷尬,說不敢說,勸不敢勸,只好懷著鬼胎,打馬隨行入城。

天上的雪已經小得多了,銀雨也似霏霏而落,雲層黃中透白,眼見這場數十年罕見的大雪已是強弩之末,沒有多少後勁了。允禵呆著臉騎在馬上,一街兩行家家戶戶都有人掃雪清道,見他前呼後擁地過來,紛紛丟了掃帚木鍁家什,垂手鞠躬侍立。人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彷彿還沒有從老皇帝的死這一噩耗中驚醒過來,更沒意識到這位當今皇帝的政敵,一母同胞的大將軍王突然回京意味著什麼。但允禵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門內,像這個日子,正是要過冬至的日子,那熱鬧得還了得,什麼肉肆行,富粉行,成衣行,玉石珠寶行,綢緞鋪、紙行、海味鮮魚行、湯店,藥肆、仵作行、漿洗店……縱比不上正陽門外棋盤街大廊廟,也是車水馬龍人潮如湧。如今卻是家家關門,店店封戶,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只偶爾有幾聲賣水車的鐸鈴響和拉煤土沿街叫賣聲,打破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嘆息,輕聲吟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帝王也是一樣——啊……」

「十四爺,」緊跟左側的尹泰問道,「您說什麼?」允禵低垂了頭,良久才嘆道:「我想起了皇阿瑪,英雄一世,如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宮。人生斯世,到底有何意趣?你看這大街,平日何其紅火,現在卻是悲風回雪,遍佈縞素。你我還沉湎在終天之悲中,人家砧板都在響,照樣兒過冬至,照樣兒拜冬,做冬至團,買乳酪,熬餳糖。」尹泰聽了反覺無言可對,思量著說道:「十四爺想得多了。這街兩邊店鋪多,舉人們都趕著進京入闈,趁著冬至賺這些措大們幾個是有的。大雪下了這麼多日子,尋常人家連菜也吃不上,哪能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頰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一顫,轉臉問道:「今年還要開春闈?不到時候吧?」尹泰斟酌著道:「十四爺,您難過得糊塗了。新皇登極,自然要開恩科的。聽說禮部原定我當主考,我趕緊去說,我的三兒子尹繼善今年也要考,按例我得迴避。大喪過後,我想恩旨就要下來了。」允禵還要問話,前頭侍衛在馬上用手一指,說道:「千歲爺,西華門到了。」

允禵身上一震,猛地意識到此地是紫禁城入口處,巍巍天闕之內,便是總領天下政務的機樞重地。他收了戚容,款款下馬,解下腰中寶劍遞給從人,便見乾清宮一等御前侍衛德楞泰邁著凝重的步履下階,站在石獅子旁等候自己,他便踱了過去。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選來給康熙皇帝當侍衛的,迭次護駕有功,已經晉封二等伯爵。他敦實高大的身材像一尊鐵塔,透出一身剽悍之氣,黑紅的臉膛看不出什麼表情,只兩隻眼睛哭得有點浮腫。他穩穩站在階前,見允禵走近,低沉地說了句:「有旨。」見允禵毫無下跪的意思,接著說道:「著允禵乾清宮西暖閣見駕!」允禵回顧尹泰,見尹泰嚇得臉色慘白,因冷冷說道:「四哥太勞心了,已經有過旨意了嘛!」

「給十四爺請安!」德楞泰上前打個千兒,遂即起身,一躬說道:「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見一見,隨同萬歲一齊去大行皇帝梓宮行禮。」

允禵哼了一聲,拔腳便走,馬刺踩在掃得溜光的臨清磚上發出嘰叮嘰叮的聲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這位性情剛烈的王爺今日有意惹事,和愣在當地的德楞泰交換了一下眼神,急匆匆跟了進去。允禵大步流星進西華門,卻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門入內,逕由熙和門入內,過金水橋登太和門,直奔太和殿,從保和殿後急步下階,過了乾清門,沿甬道挺身直入。弄得專門在隆宗門迎接他的上書房大臣隆科多飛跑回來,喘吁吁地跟著,口裡說著「請安」,那允禵只是走,哪裡行得下禮去?連釘子似地守在甬道旁的侍衛們都看得目瞪口呆!允禵遠遠見乾清宮前靈幡旌旄白汪汪的一大片,心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只覺得天地宮殿渾渾茫茫,在旋轉,在倒湧。直到殿前,兩個人攙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點。他定睛看時,一個是八阿哥廉親王允禩,一個是十三阿哥允祥,親人相扶萬感交集,仇人相見又分外眼紅,他不禁傻子一樣怔住了,直盯盯地望望「正大光明」匾額下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看看允祥。一陣哨風捲地而過,吹得靈幡嘩嘩直響,殿檐罘罳下鐵馬叮噹一聲,允禵渾身劇烈地抖動一下,突然撲身倒地號啕大哭,匍匐著直爬到康熙靈前,已是聲斷氣咽:「皇阿瑪、皇阿瑪!你……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在這裡頭?你醒一醒兒……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來……看你……嗬嗬……臨走時,你不是說過,必定要臨終前見兒子一面的麼?是天不允還是地不許?我的皇阿瑪,我的皇阿瑪啊……這不公道啊……呵呵……」

此刻大殿中東邊一溜跪著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祐、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䄉以下至十七阿哥允禮,最小的阿哥允祁剛滿十歲,緦麻孝袍伏地哀泣;西邊一溜是康熙留下的宮嬪,卻是從宜妃郭絡羅氏為首,德妃烏雅氏、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溫貴妃紐祜祿氏、成妃戴佳氏、良妃衛氏、定妃萬琉哈氏、敬敏貴妃章佳氏、順懿密妃王氏、純裕勤妃陳氏……還有一大堆的嬪、御、答應、常在各類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都一齊放了聲兒。但這些人每日前來跪靈已近半月,又累又彆扭又擔心又都各懷著心事,早就過了新喪之哀,再也鼓不起哭興來。男人們低垂著頭,有的偷看允禵拍棺大慟,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裝著哀痛已極伏地假寐,有的邊「哭」邊摳磚縫兒,抹眼睛丟鼻涕,流出涎水湊數兒。女人們天生會哭,白絹子握著嘴呼天搶地,唱歌兒似地唸叨著什麼,但眼淚是再也擠不出來了。

「老十四亂了章法,」允禩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允祥,說道,「祥弟,你看這事怎麼調度?」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微胖的圓臉多少有點蒼白,看去很清秀,一雙又大又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說出話來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即使皺著眉,嘴角也帶著一副可親可敬的溫柔敦厚,和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成對照。允祥自允禵闖宮,已經知道今日之事難以善後。十四阿哥敢於冒險一試,其實就是要蹚蹚新君雍正到底有多深的「水」,看一看對面這位「八賢王」還有沒有膽量保自己——這一鬧是早就想到了的,只不料這個下馬威來得如此之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長嘆一聲,含意不明地說道:「難為他……這片孝心,就依著八哥吧。皇上昨晚失眠,到四更天才睡下,原想見見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來哭靈——你看看這起子人,哪裡是哭?都是直著脖子在嚎叫,成什麼體統——我去見見皇上,八哥你去勸勸老十四。我直人說直話,只怕他還聽你的些……」說著便向西暖閣走去。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這個燙手的紅炭團兒,連回話的餘地都沒有,眼看著允祥晃著四方步去遠,心裡又氣又恨,無奈只得進殿來。一眼看見德妃烏雅氏跪在西邊第二位,允禩突然有了主意,徐步走了過去。此時允禵越發大放悲聲,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得殿中人人心裡起憟。他扭曲著身子,用頭死命撞著金漆楠木棺材,雙手劇烈地抖動著,兩條腿狂躁地蹬著大哭大叫:「把棺材打開!把棺材打開!我……我要看看皇阿瑪!我要看看他老人家……我要知道他真死了沒有……嗚……嗬嗬……您怎麼會死?您是怎麼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裝著喉頭哽咽了一下,走到郭絡羅氏和德妃烏雅氏中間,團團一揖說道:「十四弟這個哭法不成,既傷身子又不成禮法,太妃們是長輩,求你們出面維持一下,成全他的孝心。」

郭絡羅氏左右顧盼一下,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昏昏沉沉只顧哭,竟跪在了后妃的首位。這幾位貴妃都明白,跪在第二位的烏雅氏正位皇太后只是幾日裡頭的事,知趣地雜跪在下首,自己怎麼連這份機伶也沒了?她陡地打個寒顫,轉臉低眉說道:「德妹妹,實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兒的。今兒這事,還得你來拿主意。」說罷,挪動著發木的雙腿後跪了半步。德妃烏雅氏怔怔地看著躄踴大哭的允禵點了點頭,其實連郭絡羅氏後頭的話也沒聽清楚。「母以子貴」,她養的兒子當了皇帝,當皇太后是題中應有之意。本來大好一件事,偏生兩個親生兒子是兩「黨」,鬧家務鬧得天翻地覆。胤禛人稱冷麵王,出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麼藥,居然把這萬幾宸函九五尊位傳給了他。如今做了天子,叫他給弟弟讓步是萬萬做不到的。但她心裡雪亮,這個允禵也是個強種,撞死在南牆上也不會走彎路,今日大鬧靈堂,骨子裡就是不肯臣服胤禛,自己一個女人,能有什麼法子制住兩個鬥紅了眼睛的公雞?想著,烏雅氏抽咽一聲,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允禵身前,用冰冷的手撫了一下允禵的髮辮,說道:「兒子,你剛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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