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鄂倫岱倒戈回帝都 康熙帝染恙中和殿

兒子們盼著康熙早早兒壽終正寢,但康熙自幼習武練功狩獵出征,打熬得十分好筋骨。健健旺旺活到六十八歲,猶自有興致舉辦「千叟宴」,要與天下同樂。這位蓋世雄主八歲登極,在「萬幾宸函」上度過了整整一個甲子,年年元旦元宵端陽中秋四時八節都是老一套:祭壇,祭堂子、祀太廟、祭天地,受百官朝賀、聽頌聖賦、做柏梁體詩,沒完沒了的奉迎聒耳,無休無止的節儀鬧心,已是膩味了。即位六十大慶,他突發奇想,何不招些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人進宮說說古經兒,聊聊家常事,既是「與民同樂」,也換了口味?原想不過請幾十個老人隨便坐坐,不料禮部卻當成了大事,當即具摺奏明,歷朝天子敬老尊賢、倡明孝化只是徒具虛文,誰也不曾真的和山野逸老共坐一席。這是宣化文明垂範後世的大事,理應隆重辦理。請幾十個,請誰,不請誰,也難以擬定。所以禮部擬奏,凡六十歲以上老人,在京的由皇帝親自接見,各地的由各地有司守牧代天子設鋪款待。康熙這才知道,這種事非天子能自專,只好依奏,明發詔諭傳向各省。

胤禵奉旨將軍出關已三年有餘,一切遵康熙面授的機宜行事,先在青海匯集了蒙回藏軍,盛陳威儀,大閱兵大操演,隨即命將軍塔寧率兵入藏。阿拉布坦在藏住腳不穩,驚聞大軍雲集來攻,連忙帶領拉薩的蒙古軍隊倉皇西逃。胤禵原想派軍截住他的歸路,切斷拉薩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糧道,一鼓聚殲滅此朝食。但傳念一想,轉眼就是康熙的六十年登極大慶,別人都預備著報喜,自己萬一閃失,豈不白辛苦一場?接到上書房發來的廷寄,胤禵略一沉吟,便傳令叫鄂倫岱進來。

鄂倫岱來到大帳時,見胤禵正在一張宣紙上寫字,一躬身說道:「十四爺,您叫我?」

「嗯。」胤禵滿意地端詳著自己寫的斗大的「忍」字,漫不經心說道:「老鄂,我打算派你回京一趟。」鄂倫岱請求單獨帶兵追殺阿拉布坦在涼州殘部,沒有獲准,對胤禵窩著一肚皮的火,聽了胤禵的吩咐,黑紅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盯著胤禵沒言聲。胤禵一笑,問道:「怎麼?不願意?」

鄂倫岱身子微微一躬,大聲道:「是!我還是想請王爺將令,我去涼州剿賊。萬一聖上有旨叫大軍西進,我先給十四爺打一條路出來。」

「唉,老鄂,你對我有誤會啊!」胤禵嘆息一聲,眼中閃著綠幽幽的光!「不要以為是我不叫你立功,阻你的前程。塔寧和八爺是什麼交情,你不用他,仗沒打自己軍中先亂了!」鄂倫岱想了想,冷笑道:「他得意什麼?他那兩下子算什麼?雅布齊也恨得牙癢癢的,總有一日叫他瞧瞧我的顏色!」胤禵格格一笑,說道:「老鄂畢竟心直!你以為雅布齊和你一回事?告訴你,入藏我原叫你為副的,是雅布齊攔住了。駐節平城,文書都發了,雅布齊說你是一介莽夫,不叫你去,還抬出八哥來壓我!他是八哥的奶哥哥,來這裡做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只念著八哥情分,不能撕破臉皮,裝迷糊兒罷了!」

鄂倫岱不禁怔住了,他雖粗,卻不笨,已是猜透了胤禵的話意。半晌,才道:「十四爺,這些話我不明白,也不信。」

胤禵似乎不勝感慨,說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八哥待我原沒說的,我也想在這裡替他效死力,想不到竟是我瞎了眼。他不但派你監視我,叫塔寧分我的功,叫雅布齊掣肘我,背後還叫雅布齊盯著你,怕你真的倒到我懷裡——這樣的心術叫人怎麼不寒心?你不是說不信麼?——看看這個!」說罷一哂,將一份札子「啪」地甩過來。鄂倫岱疑惑地展開看時,上頭寫道:

雅:前札收悉,鄂倫岱受年羹堯三萬金之事已查實。此人吾素知之,輕狂自大胸無定見,當時時密偵勘查報我。汝可請十四爺調彼入塔部麾下,以便隨時處置,密勿不雲。

下面卻無落款,但鄂倫岱和胤禩實在太熟了,一眼就看出是胤禩的親筆手跡,當下便臉漲得通紅,咬著牙問道:「十四爺,這玩藝哪裡來的?」

「前日廷寄時,西安府的師爺扮成兵士送來。恰好雅布齊去催糧,我的一個幕僚和這師爺認得,就破了。」胤禵微微一笑,「這個師爺已經扣住,你想見見也不難。待會兒我的親兵帶你去。」

鄂倫岱頓時氣得渾身直抖,破口罵道:「奶奶個熊!老子在這賣命,殺得血葫蘆似的,後頭還有自己人使絆子!老子宰了他!」

「你不能這樣,這是人證。」胤禵冷笑道:「將來我和八哥撕擄這件事。現在我派你回京給父皇請安,先免了挨塔寧一刀再說。」鄂倫岱呼呼喘著粗氣,半晌才壓下來,說:「我就不謝十四爺了。回京還要辦什麼事,爺只管吩咐。」

胤禵慢慢踱著,雪亮的馬刺和佩劍碰得叮噹作響,望著中軍帳外一片荒寒的曠野和陣陣狂舞的黃沙,許久才道:「北京是什麼局面,我真想知道。八哥來信,一封封都說萬歲身子骨兒康泰健壯,我的門人又來信說萬歲見人手顫頭搖,行動要人扶。你請安時,代我看看阿瑪龍體,究竟如何。」

「扎!」

「還要看看四爺!」胤禵沉吟著,字斟句酌地說道:「如今在北京,能稍稍與八哥抗衡的,就是四哥了。所以四哥有難處,你要盡力幫,不必忙著回來,萬一有事,能頂個旗鼓相當,你就是元勳!」鄂倫岱獰笑一聲,說道:「奴才理會,一定照十四爺的主意。這裡十四爺你得防緊雅布齊,他養著幾十個力士呢!」胤禵惡狠狠笑道:「別說幾十個,就是幾百,我誅他們如同殺雞!你只管放心去。」正說著,遠處一個胖墩墩麵團似的中年人迤邐過來,胤禵小聲道:「你去吧,雅布齊來了。」

雅布齊一腳跨進,恰鄂倫岱辭出來,便笑道:「老鄂,幾日不見,氣色越發好了。這是哪去呀?」

「好個狗屁!」鄂倫岱呸地朝地啐了一口,往外走著說道,「往哪去用不著回你!我是你的奴才麼?」

鄂倫岱出了帳,裝作倒靴子裡的沙側耳聽時,裡頭雅布齊請了安。問道:「十四爺,西安府胡明癸師爺犯了什麼事,叫十四爺給扣起來了?」接著便聽胤禵道:「胡明癸?沒聽說這個人啊!我也沒扣什麼人啊!你說這人,他是做什麼的?」鄂倫岱聽得一笑,蹬上靴子大踏步去了。

※※※

鄂倫岱馬不停蹄趕回北京,已是陽春三月。從沙塵蔽日蠻荒寒苦的西域回到京師富貴溫柔之鄉,煙花明媚世界,看到鴨頭碧水、楊柳拂風,聽到故土鄉音,酒賣絃管,鄂倫岱真有兩世為人的感覺。因奉有王命,不便先回家,胡亂在驛館歇息一宿,第二日到禮部兵部驗了關防,晉見了康熙出來,便打馬至朝陽門外廉親王府來見胤禩。

「見著萬歲了?」胤禩見到鄂倫岱,似乎並不意外,聽鄂倫岱說完西邊戰況,默謀著,說道:「著實難為你了。萬歲都有些什麼旨意?」鄂倫岱喝著胤禩賞的參湯,說道:「主子說剛接到十四阿哥的奏摺,前頭軍事順手,他心裡很歡喜,原想寫一首詩賜他,作怪的連一點詩思也沒。可見人老了,什麼事只能心裡想想,要做就難了。我當時回話:主子這是累的,好生作養,活一百歲是穩穩當當的。您長壽,就是我們做奴才的福分。」胤禩笑道:「果然長進了,這個馬屁拍得響!你說主子活一萬歲,恐怕又要訓斥你了,萬歲還說了些什麼?」

鄂倫岱盯了一眼養得紅光滿面的胤禩,不知怎的,再也尋不出以往那個溫馨爽明的「人君」形象,竟無端生出一種厭惡之情,很想就這麼照臉摑將去,打他一個滿臉花——嘴上卻笑道:「主上說:『我已經很知足了。打秦始皇算起,活過七十的皇帝只有三個,我原想做二十年太平天子,做了三十年想四十年,想著斷沒有五十年天子的道理,誰知老天偏偏厚愛,不肯收我,足足做了六十年!——你既回來了,前方又沒有大事,多住些日子吧,又誇十四爺有出息,出去歷練一番,摺子上空話也少見了。」

「老人家活得是太累了。」胤禩嘆道:「就是我這不在檯面上的,站在旁邊看看也替他累!既要作養身子,又要攬權不放,要下頭辦實事,又存著猜疑,還要步步提防著兒子,還要聽那些說不完的粉飾太平奉迎話。我雖有孝心,也真是侍候不來。老十四在外打仗,四爺就催各省樂輸軍糧,四爺門人田文鏡就逼得人投河跳井地『樂輸』!這樣的混帳王八,要是我,早就開銷了他!偏四哥就愛這樣的,什麼法子呢?」

鄂倫岱聽他長篇大論清談,心裡不大耐煩,起身笑道:「說到四爺,我還帶著十四爺給他的信,還有德主兒的請安信,得過去打個花狐哨兒。糧食的事八爺不要攔著四爺,那個地方寸草不生,少了糧斷斷不成!」

「等開過千叟宴你就回去吧。」胤禩也站起身道:「京師雖繁華,如今卻是是非之地。萬歲都老得糊塗了,前日內廷送出信兒,說王掞上了一封密折,居然保奏四哥當太子,聽說是留中不發。高福兒說四哥偷偷看望十三爺。這麼沒規矩,萬歲也沒事人一樣,撂開了手。換了別人,那還了得?你去吧,後天開千叟宴,我病著,不能去。你代我給萬歲送些禮,就便兒觀光就是。」

鄂倫岱前腳出去,胤禟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