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鄔思道精微析時局 二阿哥囹圄盼將軍

鄂爾泰奉胤禵之命飛馬趕到暢春園雙閘口,看了看天色剛到巳時,鬆了一口氣,剛要進園,守園門太監見他遞牌子,笑道:「你急什麼?皇上這陣子正和方先生張中堂馬中堂一道進膳,等著吧!」

「不行」鄂爾泰說道:「我有急事,得立即面見皇上!」太監只笑著搖頭,「恁是反了北京城,也得等皇上用過膳!」鄂爾泰情知他是敲竹槓,一摸身上,卻沒帶銀子,不禁急了,說道:「告訴你,我是新任兵部侍郎,耽誤了差事,你吃不了兜著走!」那太監見他摸不出錢來,越發掃興,板著臉道:「別說侍郎,就是尚書,我不是兵部司官,換不著你管!親王也得守規矩!」

兩個人正拌嘴,裡頭胤禛和十七阿哥胤禮一前一後相跟而出,胤禛見這邊吵鬧,背著手踱過來,問道:「怎麼回事?」

鄂爾泰忙道:「四爺,您跟他說說,叫奴才遞牌子進去吧!」說著,將軍報遞過來道:「您瞧,這事可耽誤得?」

「唔。」胤禛接過軍報隨手一翻,渾身不禁一震,忙遞還了鄂爾泰,說道:「你還呆什麼?還不快進去?」太監剛剛說了大話,不想真的冒出個親王,見胤禛逕自批准鄂爾泰入內,

忙打千兒賠笑道:「四爺,不是奴才駁您的面子,今春上書房定出規矩,奉旨照準,無論王子大臣,不得擅自請見。萬歲這幾年龍體欠安,內務府也有指令,天大的事不許擾了萬歲睡覺用膳……」胤禛一直微笑著聽,至此問道:「你是新來的?」

「是!」

「你叫什麼?」

「秦狗兒。」

「保定府的?」

「是!」

「你原就姓秦,還是入宮改的姓?」

「回四爺,原來姓胡。」

「你知道為什麼改姓秦麼?」

秦狗兒莫名其妙地看著胤禛,搖頭道:「奴才不曉得——」言猶未畢,左頰上「啪」地一聲,已著了胤禛一記耳光!身子一歪,幾乎栽倒了。

「因為秦檜姓秦!萬歲為防內閹專權,自康熙五十二年之後入宮太監一律改姓秦、趙、高!」胤禛瞋目罵道,「四爺賞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你是什麼東西?我不但是親王,還是皇上的侍衛,內務府總管還是我的奴才呢!——王八蛋!」

秦狗兒被他一巴掌打了個滿天花,「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四爺,奴才吃屎迷眼兒不懂事,您說個章程,奴才遵命!」「這還算句人話。」胤禛笑著看了胤禮一眼,眼見幾個太監過來,因吩咐:「你們幾個帶鄂大人進去,他要立即見駕!」這邊又轉臉對秦狗兒笑道:「你滾起來,看你這個狗才蠻伶俐,一點眼色也沒有!」遂從袖子裡抽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甩給秦狗兒,把個秦狗兒搓弄得直愣神兒。胤禮早看得眼花繚亂,正要說話,胤禛一把拉他出了園子,到雙閘旁迎春花籬笆跟前,左右看看沒人,說道:「老十七,你和王掞師傅叫我,有什麼急事麼?」

「四哥!」胤禮抬頭看了胤禛一眼,說道:「王師傅和李光地聊了聊,原來李光地早年竟是方苞中舉人的座師!有些話王師傅想當面和你說說。我嘛……」說著眼圈一紅,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口,低下了頭用腳尖跐著地不言語。

他雖不說,胤禛也已明白。胤禮的母親章佳氏上月初八,浴佛節後突然吞金自殺,胤禛命內務府密查,原來是十阿哥胤䄉吃醉了酒,撞進宮裡正遇上章佳氏沐浴,居然當著宮女的面摟住親了個嘴兒揚長而去。這件事胤禛密令不準上奏,不準傳言,為防的再氣著康熙,十七阿哥臉上也不體面。看現在這光景,他已經知道了內幕……思量著,胤禛放緩了口氣嘆道:「十七弟,你不要說了,你和王師傅想說什麼,我已經知了七分。世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不明白比明白好。從今往後,我像十三弟一樣待你……」胤禮聽了哪裡忍得,點頭哽咽著「嗯」了一聲,淚水早走珠般滾落。胤禛看看天,說道:「天陰上來了,我府裡還有幾個摺子批了紅,得趕緊處置,晚上我還要巡視大內。你回去告訴王師傅,就這兩日,我必定抽出工夫去看望他老人家。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談。不要緊,天塌不下來!」正說話間,遠遠見年羹堯打馬飛奔而來,胤禮小聲道:「四哥,這姓年的是你門人?」見胤禛點頭,胤禮又道:「他回京好幾天了,四處亂串拜門子,四哥你約束著點。」說罷便要上馬。

「慢著!」胤禛睨一眼正走來的年羹堯,叫住了胤禮,問道:「王師傅還住在清梵寺東那處破四合院裡?」

胤禮有點不過意地看了一眼滿臉惶惑的年羹堯,說道:「十年前八哥就在東華門外給他置了一處宅子,他不肯要。八哥趁他進宮講學,把他的書和行李硬搬進去,到底還是搬了出來。萬歲爺賞了一處在槐樹斜街,三進三出的青堂瓦舍,他改成了宗族祠堂,仍舊出來住到城外。老人家古怪脾性兒,四哥順著他吧。」

「王家是百年詩書世家。」胤禛看也不看年羹堯,嘆道,「前明到如今,七個榜眼,三個宰相,仍舊自甘清苦,這實在難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強。聽說他身邊只有兩個老僕侍候,你告訴他,就說四爺懇請他了,他不收阿哥大臣饋贈,我叫內務府劃三十個人,每次十人,輪流去侍候。他身子骨兒不好,有個差池,萬歲照舊要埋怨我兄弟們沒有照料好的。」說罷便笑。

年羹堯好容易找到話縫兒,忙打千兒道:「給主子請安!」一抬身又跪了下去磕頭。「這不是年軍門嘛!」胤禛淡淡說道:「幾時進的京?這會子請見萬歲麼?快起來,我怎麼受得起你的頭?別折死了你四爺!」胤禮眼見他要發作年羹堯,忙道:「你們主僕說話,我先走一步了。」說罷逕自打馬而去。

年羹堯情知是因自己進京沒有先進雍王府請安,這主子犯了醋味,忙叩頭道:「奴才進京三天了,這會子奉旨要進去見皇上。奴才這幾日去府裡幾回,主子都在外頭忙,沒能見著主子,奴才不敢撒謊……」

「你說這話奇,我不明白。」胤禛冷笑道:「我幾曾說過你『撒謊』來著?你如今開府建牙,起居八座,這點子身份是該當的嘛!你不住我府,阿彌陀佛,是我的造化,人嚼馬吃的,你爺是個窮阿哥,怕是也養不起。既是萬歲爺親自召見,你就趕緊去忙你的吧!」說罷向遠處抬手兒道:「高福兒,備馬!」也不等年羹堯分辯,竟自佯佯地去了。年羹堯當著暢春園一干守門太監和四阿哥府的下人的面,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臉色一青一紅,又想著康熙召見,含羞忍辱爬起身來踽踽進園,心裡一聲接一聲嘆息,怎麼偏自己倒霉,就攤了這麼難侍候的一個主子?

胤禛一肚皮心思趕回府中。天已陰得重了,沉雷一聲接一聲響著,丫頭老婆子忙著收拾曬著的衣物,周用誠指揮著墨雨和一干書房伴讀將晾在外頭的書箱往書房裡搬。見胤禛回來,忙道:「年羹堯今前晌回來,沒見著主子又出去了。他帶的禮都在書房廊下,爺要不要過過目?有些時鮮瓜果怕壞了,奴才請了福晉的示,分送——」

「你什麼時候也學得這麼嘮叨了?」胤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鄔先生沒出去吧?」周用誠怔了一下,說道:「方才見性音和尚進去,這麼大一陣子沒出來,鄔先生一定在裡頭。」胤禛點點頭,擺手便進了花園。此時雲暗天低,越顯得叢樹幽深、水碧苔滑,胤禛遠遠便聽楓晚亭壓水書房傳來一陣悠遠深沉的琴聲。張眼望時,鄔思道正襟危坐,勾挑抹撥正在撫琴,案前一縷香煙在雨前的哨風中裊裊迴旋,文覺長髯飄胸、性音髮披雙肩端坐石旁聆聽。良久,鄔思道口內微吟道:

昔我來遊帝京裡,青藤蟠虯老將死。滿地落葉秋風喧,似嘆所居托無主。今我來時花正芳,青藤蔓枝如許長。天池之水梳洗出,夭矯之勢似龍張。能令遺跡不湮淪,便是青藤舊知己。況復披榛榮門牆,年年寒食拜斜陽!吁嗟乎!風雲迭起歸舟晚,流水桃花何久長!

胤禛隔窗聽完,嘆道:「京師風雲將起,先生兀自在此閒詠青藤,好安適!」說著徐步進來,因見周用誠迤邐從容地進來,便問:「你有什麼事?」周用誠永久是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眨巴著眼道:「府裡有些家務,奴才想跟主子回回。請主子示下,什麼時辰有空兒?」「你沒見我和鄔先生有事麼?」胤禛說道,「晚間我巡過紫禁城回來再說吧。」周用誠答應一聲自退了出去。鄔思道已是架了枴杖棄琴而起,推開西窗,一陣涼爽的風立時襲了進來,滿壁間字畫被吹得簌簌作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鄔思道怔怔地望著窗外,「此刻驚風不定,待會必定密雨斜侵薜蘿藤,這些金銀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爺府親手栽、精心作養,焉能不關心?」文覺問道:「王爺,朝裡出了什麼事?」

胤禛在這幾個人面前,總能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爾泰軍情急報的事簡略說了。又道:「我忙著趕回來,是想和你們計議一下,要不要舉薦三阿哥,由他坐鎮軍中?或者我該自己請纓?既然京裡政務辦不下來,出京辦一辦軍務也好。我有點受不了這個悶氣——如今的北京真像個悶死人的罐子,我實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問道:「兵部不是十四爺的總管麼?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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