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鼙鼓西震兵敗青海 警鐘東應八王用謀

不立皇太子,確是極高明一著棋,眼見京師文武百官磨拳擦掌躍躍欲試,要第二次共舉胤禩為太子,恰似烈火烹油,白沫已泛起老高,偏偏鍋下沒了柴。竟悄沒聲地冷了下來。官場恢復了平靜,六部衙門官員為躲是非告病、請假的紛紛銷假回任。已經聯名寫了摺子的,幾個人一碰頭,無聲無息燒掉了摺子,沒事人一般每日到衙門辦差。胤禛除了戶部,又接管了內務府的差事。胤禩裝了幾個月的病,挨一頓臭罵,「病」也就痊癒,老實到宗人府死心塌地整頓旗務。胤禵泡在兵部,今兒查看武庫,明兒巡視軍備,忙得不可開交。各省督撫原都心驚肉跳,害怕在這天字第一號朝務上踩了釘板,漸次的也都安下了心。算來只苦了胤礽和胤祥,一個囚咸安宮踱方磚地,看四方天;一個禁貝勒府釣魚讀書,自與阿蘭喬姐彈棋論文,昏天黑地地熬煎。胤禔、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䄉、胤祥、胤禵九個阿哥為了一個嫡位爭得頭破血流。至此,胤祉頹唐,胤禔、胤礽、胤祥紛紛鎩羽落馬,只餘了五個阿哥,都斷了當太子念頭,隻眼巴巴看著日漸衰老的康熙,等著他的「那一日」。面情上頭,卻是安分不少。

歲月流逝,光陰似箭,彈指之間已是康熙五十七年,中原無事,西疆策零阿拉布坦與西藏喇嘛之間政教之爭卻愈演愈烈,終於釀出大變。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遣準噶爾部將軍大策零率兵大舉攻略青海,殺死大藏汗,大軍入藏佔領拉薩城,囚禁達賴喇嘛,事情終於到了非管不可的時候了。凶信傳到北京,康熙皇帝赫然震怒,即命傳爾丹為振武將軍,祁德里為協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軍嚴防準噶爾入寇,只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平叛,著四川提督年羹堯駐節西安守護中原門戶。

康熙的六十五大壽,因為這次興軍。過得很清冷,當晚一場戲,神前抽籤,恰唱的《失空斬》。康熙越發沒興頭,加官帽子戲看完便陰沉著臉離席而去。弄得陪座的上書房大臣和幾個老親王一干人面面相覷如坐針氈。

眼見端陽節到,前方六百里加緊遞來捷報:兩路大軍次第渡過烏魯穆爾河,準部叛軍接戰即敗,連夜西遁。康熙方略覺心定,因下旨在暢春園設筵,和方苞、張廷玉、馬齊等小酌辭春。胤禵因從蕪湖調撥軍糧,發現糧食霉變,兵部和戶部發生齟齬,一邊匆匆料理了部務,便要過來親自與胤禛商量。正要出門,便見新任兵部侍郎鄂爾泰手裡捧著一疊文書,熱得滿頭是汗,忙忙地進來,便問道:「什麼事?」

「回十四爺的話!」鄂爾泰的臉色有點蒼白,「西寧來的軍報。」鄂爾泰三十多歲,頎長的身材,清瘦得像一陣風就吹倒了;白淨的瓜子臉上黑豆似地嵌著兩隻小眼睛,看去十分精明利落;大熱天兒,九蟒五爪袍子外還套著錦雞補服,裡邊襯著竹布小褂翻著雪白的裡子,一絲不苟毫不拖泥帶水;一邊答話,將手中文書遞給胤禵,語氣沉重地說道:「西線兵敗,潰不成軍了。十四爺,您得立即去面奏皇上!」

「什麼?」胤禵嚇了一跳,忙接到手翻開就看,只掃了一眼便驚呆了,報急文書是西寧守備栗海寫的。他位低品微,沒有直奏之權,所以由陝西總督衙門加蓋了關防轉遞兵部,字跡潦草不成文法,寫了十幾頁都是白話,但事情說得十分明白——前次準葛爾稍觸即退,是誘敵之計,傳爾丹祁德里貪功冒進中了圈套,在喀喇烏蘇河岸被圍,幾次突圍均被堵了回去,兩名統兵上將,六萬大軍全部戰死,只有十幾個倖存的逃到了西寧!胤禵起初愈看愈驚,陡地一轉念,卻又平靜下來,手捏文卷背著手踱著步子出了一陣子神,款款說道:「你太沉不住氣了,勝敗軍家常事,我們職在中央機樞,方寸不能亂。」

鄂爾泰盯視著胤禵,他新來乍到,還摸不準這位管事阿哥的脾性,一邊思量著。答道:「十四爺說的是。但這次兵敗,是我朝七十年來空前未有的。六萬大軍全軍覆沒,我做兵部侍郎的怎麼能不急?」

「唯其前所未有,所以要想好對策,亡羊補牢猶未為遲。」胤禵索性坐了,撫著剃得趣青的腦門說道:「嗯……這樣,你這就進園子面聖,把摺子呈交萬歲。要先見見方先生,變著法子緩緩進言,不要驚了駕。明白麼?萬歲幾個月心神不寧,剛剛兒好一點……」鄂爾泰說道:「這麼大的事,似乎由十四爺親自進去面奏好些。」胤禵笑著起身,拍了拍鄂爾泰肩頭道:「兵已經敗了,人已經死了,所以這事雖大,卻不是急事。目下我得想出應變之策,你先去見萬歲報警,容我思量一下。不然,萬歲要問『老十四你看怎麼辦』,我答得不成章法,還成什麼話?」

鄂爾泰設身處地想想,覺得胤禵確有道理,再沒說話,至簽押房用了印,逕自打馬飛奔暢春園。待鄂爾泰一去,胤禵一刻也不停,即刻命轎前往朝陽門,來見廉親王胤禩。剛到門口卻見王府太監頭兒何柱兒陪送著一個武官出來,仔細看時,卻是新任陝西總督年羹堯,穿著簇新的仙鶴補子,珊瑚頂後拖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看樣子剛吃過酒,黑紅的臉放著光,一搖一擺出來,見是胤禵下轎,忙上前請安,笑道:「十四爺吉祥!見著我們主子爺了麼?」

「嗬!這就抖起來了!大將軍有八面威風,真好福相!」胤禵笑嘻嘻叫起:「幾時回京來的?——我還是前兒見了四哥一面,涿州漕運桃花汛過後有幾處決口,他忙得很,聽說去武陟,不知回來了沒有,你問問你妹子不就知道了?」年羹堯嘿嘿一笑,說道:「四爺如今在京,只是不落屋,沒處尋。我是前三天回京的,萬歲爺昨兒見了,叫今兒再遞牌子進去,恰後日是十一爺的壽日,還有二十四爺生日也快到了,趁是空兒,各位爺府裡請請安,省得爺們在我主子跟前說奴才不知禮。」胤禵點了點頭笑道:「你也忒過細的了。既是萬歲宣你,還不快去,我估摸著今兒很要面授些機宜呢!」說罷一逕進來,進月洞門,過西花廳,在石甬道的超手遊廊邊,遠遠便聽書房有人大聲說笑,豁拳行令煞是熱鬧,踱到窗下隔著欞子瞧時,除了胤禩胤禟胤䄉,王鴻緒、阿靈阿、揆敘都在,還有鄂倫岱穿著絳紅紗袍,腰裡佩著倭刀,揎臂揚眉正和胤䄉相戰:

「三三三吶!三桃園吶……五魁首哇!」

「八仙聚啊!四季春呀……一定陞官——喝!十爺今兒真有酒福!」

胤䄉端起酒「嘓」地嚥了,正要說話,胤禵一步進來,團團一揖說道:「王師於西線土崩瓦解,此地仍舊歌舞昇平,商女不知亡國恨,阿哥猶自玉山傾!」

「來來來!」胤禩似乎對這驚人消息毫不在意。他很少有這樣的高興,臉上放著紅光起身讓座,說道:「揆敘,給十四爺斟一杯罰酒,誰叫他來遲來著!」一邊微笑著看胤禵飲了,方款款說道:「傳爾丹祁德里兵敗,我已經知道了。」

胤禵拿著空杯的手一顫,頓時吃驚得目瞪口呆,兵部六百里加緊送來的急報,竟比不上八阿哥私人的耳報神來得快!怔了半晌,胤禵方結結巴巴說道:「八哥……您已經……知道了?」胤禩笑道:「你甭疑心。八爺黨沒那麼大神通,西寧守備廖文閣是老九的長隨,給兵部咨文要經巡撫關防,私信兒當然略快一點。」胤䄉已是醉眼矇矓,笑道:「十四弟,你知道麼?這席酒專為賀我軍大敗虧輸!我們真高興,要不是姓年的來攪了一陣子,我們吃酒還要暢快得多呢!」胤禵茫然地望了一下眾人,慢慢放下杯子,說道:「十哥吃醉了,這話我不明白!」

「傳爾丹兵敗,朝廷要不要管?」

「當然要管!」

「要不要出兵?」

「不出兵是不行的。」

「誰當將軍?」

…………

胤禵不去面見康熙,專程火急來見胤禩,原本就為的這件事,和手眼通天的胤禩商議,聯絡人保舉自己帶兵出征。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先讓一步,故作姿態要保八阿哥親自帶兵,由自己輔佐,待八阿哥推讓,然後順水推舟……不想被這個呆阿哥幾句話挑得明明白白!沉吟片刻,胤禵正容說道:「誰帶兵都一樣。來見八哥,為的就是這件事。阿哥帶兵,不過是個坐纛兒的,難道真的一刀一槍廝殺?所以我想,這掌兵權的事不可旁落,最好是八哥為帥,好好兒在西邊立一功。不然,三哥四哥搶了差使,我們就得不著綵頭了!」

「好兄弟,你的心我知道。」胤禩輕輕嘆息一聲,半晌沒言語,竟自斟自飲了一杯,說道:「當今之事,大將軍一位至關要緊。據我看,誰做大將軍,就是聖心默定的繼位人!」

彷彿一聲霹靂劃空而過,書房中人個個面色蒼白,只聽窗外一聲接一聲的「吃杯茶」鳥叫聲。許久,胤禩才道:「這個位子,十四爺不坐誰會?」「八哥!」胤禵驚得面白如紙,搶上一步,緊緊握著胤禩雙手,顫聲說道:「無論年、資還是德望,十四弟萬不能及你一分,你怎麼說這個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是我們的首腦、主心骨兒,次序一亂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嚙臂為盟,言猶在耳呀!」他這樣激動誠摯,人人無不動容,都把目光注視胤禩,阿靈阿是最知底的一個人,心裡也不禁想:「八爺是不是多心了?」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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