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忙黨爭孝子忘母壽 對陵丘兄弟嘆世情

一團亂麻似的朝局經鄔思道一番解剖,立時顯得涇渭分明。多少日子焦慮不安的胤禛一下子放鬆了,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一邊穿衣服一邊抱怨侍候在旁的年氏:「我幾時起得這樣遲過?原說過今兒還要去一趟鑄錢司的,可不是誤了?你在府裡這些年,不懂我的規矩!」年氏賠笑給他結著縧子,道:「主子這可冤了我,昨夜你進門就說,今兒要睡個囫圇覺了,我敢驚動麼?再說福晉也有話,王爺這些日子心緒不寧,要變著法兒寬慰王爺,請王爺好生歇歇。戶部方才來了個姓王的堂官,問王爺幾時去戶部,他們要不要等王爺。我看主子睡得正香,就叫周用誠打發了他去。」胤禛正在漱口,將水吐了漱盂裡,問道:「你怎麼打發的?」

「我說王爺一大早就進宮去了,今兒是德娘娘聖誕,恐怕午前不能下來的。」年氏笑道:「部裡的事請王老爺照四爺的吩咐裁度著辦,四爺從宮裡出來必定要去部裡的。」

一語提醒了胤禛,今兒十一月二十三,可不正是自己生母德貴妃烏雅氏的生日?這一向昏頭漲惱,竟忘得乾乾淨淨!怔了一下方道:「壽禮送進去了沒有?夜來我著實惦記著,娘娘最愛惠繡,早就叫你哥子採辦,至今也沒有個影響,奴才們辦差是越來越不經心了!」年氏情知他是忘了,見挑剔自己哥哥,紅了臉,一聲不敢遞回話。正說著,福晉挑簾進來,胤禛便道:「叫人給我弄點吃的,略進一點,我得趕緊進宮去!」福晉笑道:「這也犯不著著急。禮,前日就送進去了,昨兒我帶著年氏幾個還有兒子們都進去見了。娘娘高興著呢!說了,孝敬不孝敬,不在這些虛禮上,四爺十四爺給她露臉,實心讀書辦事,就不受禮也是歡喜的。」

「是!」胤禛聽母親有話,忙躬身答應一聲,又道:「你們想得比我周到。不過我空手去見娘娘總歸不好,把羹堯送的羊奶蜜橘帶六簍,還有娘娘愛用的酒棗,帶十二罈!」年氏又道:「方才主子說惠繡,我那裡還有一幅《璇璣圖》,原是預備著給主子上壽的——四邊兒上還挑著不斷頭萬字兒,既是娘娘愛見,權作壽禮進上去,再寫信給年羹堯,叫他另給主子物色,不是兩全了?」胤禛被她們說得高興起來,笑道:「我壽不壽的打什麼緊?甚好,就這麼著!」說著便吃飯。福晉見他顏色霽和,徐徐進言道:「昨兒門上幾個奴才鬥牌,違了你的制度,高福兒一回來就都撤了差使,不知道你還要怎麼處分?我聽說幾個奴才嚇得飯都吃不下,再說,高福兒的侄子也在裡頭。依著我說,得罷手且罷手,饒過他們一回也就是了。」胤禛仰臉想了想,笑道:「看來我是管事太多了。依著我說,這群殺才還不如蘆蘆那條狗,都該發落到莊子上去!既是你討情,我索性往後不管這些事,除了書房和黏竿處的人,由你處置,這才是正理。你只記一條,小人難養,寧可嚴一點,內言不出,外言不入,才是處常安寧之法。如今情勢,我精神也顧不到府裡,你多操點心吧。」

正說著,廊下鸚鵡在籠中跳著叫道:「來客了,翠屏挑簾子!」便聽門外有人笑道:「這鳥兒倒有眼色,怎麼知道我是客?」簾子一閃,卻是十四阿哥胤禵,穿著金龍袍,戴著東珠冠晃過來,唬得年氏忙閃進內房。胤禵手中拿著把湘妃竹扇,向胤禛和福晉一拱,笑嘻嘻道:「四哥、四嫂吉祥!四哥這早晚才吃飯啊?」

「坐,坐」胤禛笑了笑,用筷子點了點面前的座兒,「你只管坐,我立時就吃完,咱們一塊兒進去——年氏,十四爺又不是外人,你緊躲個什麼?泡茶來!」一邊將碟子裡的雪裡紅倒進碗裡,將米飯攪了攪,撥拉著吃了。

胤禵見他飲食如此單調,案上撒了幾粒米都用筷子撿起吃了,又用白水沖涮著喝,心下暗自驚訝,詫異著接過年氏捧過的茶,正沉吟著。福晉在旁笑道:「十四叔,好些日子你不登我的門了。方才你哥還說,吃過飯約你一塊進去給娘娘拜壽呢!沒的叫娘娘想著,嫡親同胞兄弟也生分了。」

一句話說得胤禵也慌了神,原來他忘得比胤禛還要乾淨!強自鎮靜著喝了一口茶,胤禵已經有了主意,嘻嘻一笑說道:「我就是為這件事來請嫂子幫忙呢。娘娘的壽禮秋天我就叫人出去辦了,是一幅『瀛洲九老對弈圖』,還有一個玉觀音。玉觀音是昨個兒才從雲南運到,和真人一般大兒,處處都好,可惜了路上顛簸,手臂上玉光蹭毛了巴掌大一片,尋思來尋思去,只有請出嫂子家常供奉的觀音先送進去,回頭把我那尊請到嫂子這兒,這麼著可成?這就算四哥和嫂子成全了兄弟一片孝心,你們也不吃虧……」胤禛已經吃完了飯,起身笑道:「自己兄弟,有什麼說的?壽麵恐怕你也未必預備,我倒預備了二百斤銀絲京掛,一起送進去,算我們各送一百斤,如何?」胤禵喜的起身打拱,說道:「謝四哥四嫂,這麼著更周全了。」說著和胤禛聯袂出到雍和宮外,胤禵便吩咐隨從:「回府把那架鑲金九老對弈圖屏風好生抬到長春宮,給娘娘上壽。告訴家裡,我跟四爺已經一塊進去了!」

「老十四!」胤禛上了馬,一手執轡,回頭看了看胤禵,說道:「你不單為進宮慶壽來見我的吧?」胤禵在馬上一縱一送走著,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良久才道:「是。我心裡焦悶,也想和四哥聊聊。原先不辦差,站在乾岸上看你辦差,覺得稀鬆平常,管了兵部才曉得,辦差的人在荊棘刺窩兒裡,旁人還看著光鮮!萬歲爺當年西征,在榆林設了糧庫,裡頭還存著四十萬石糧,榆林城今非昔比,城外的沙丘已經差不多和城牆平了,一場風沙過去,城裡人要挖開沙才能出去。長此下去怎麼行?我想把城外的沙清清,兵部說是戶部的事,戶部說是工部的事,工部說榆林早已沒有什麼居民百姓,駐的都是兵,所以是兵部的事!想想只好來找你商議,得拿出個法子來。」胤禛愣了愣,說道:「這事我聽馬齊說過。既然鬧沙災,城裡又沒了百姓,聽說有時連井都淹沒了,不如乾脆都遷出來,糧庫也遷了,省了多少事!」

胤禵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榆林糧庫撤不得,將來大軍如果西征,這裡沒有軍糧支應,那是了不得的。老十三沒出事前,我們兩個在木圖沙盤上不知擺佈了多少次,尋不出個能代替它的地方兒!聽說這裡設衛設廳建立糧庫,是周培公將軍的建議,熙朝名將都一個個去了,能打仗的是越來越少了……」說著嘆息一聲,言下不勝感慨。「阿哥裡頭就十三哥還懂軍事,他這一出事,我連個能商量點事的知己兄弟也沒了——四哥,你最有肝膽的,十三哥素常又最要好,你不能保他一本麼?」胤禛目光霍地一跳,迅速閃了胤禵一眼,胤禵怔了一下,笑道:「你怎麼這樣兒看我?你必是想,這個『八爺黨』今兒是怎麼了?保起十三阿哥來了?其實天曉得我是個什麼黨!我就是我自己,我憑我的本心去處事做人!」

「唔……」胤禛被他說得莞爾一笑,倏地一個念頭閃過:莫非這個膽大妄為的兄弟也猜到了皇帝不立太子的真意,要自立門戶,拉自己做幫手麼?因試探道:「我一個人保恐怕落單,要加上你,再拉上老八他們一齊來保,只怕才能保得下呢!」胤禵笑道:「叫八哥來保十三哥,那是與虎謀皮,他恨不得十三哥死了才好呢!四哥要不敢開頭兒,我先上本保,要是萬歲有活口兒,你再上。要是連我也觸了霉頭兒,四哥你保我一本,足感厚愛!」胤禛噗哧一笑,說道:「你真的以為我膽小?實話告訴你,保十三阿哥的密折早就上去了,是我獨自具本!」

胤禵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換轉了話題,說道:「那就等等再說,看萬歲爺什麼章程。榆林的事恐怕也得寫一個本章。和阿拉布坦這一仗遲早要打的,不能掉以輕心。西邊打仗,打的什麼?其實就是打糧食仗!誰的軍備足糧道通,誰勝!」胤禛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努嘴兒說道:「西華門到了!」

德妃烏雅氏的寢宮在體元殿後的長春宮。這個地方原是元末明初有名的丹術士邱處幾為皇帝煉丹的道觀,邱處機號「長春子」,因改名為長春宮,邱處機移到白雲觀,這處宮荒蕪了幾百年,蒿蓬滿院獾狐出沒,人人躲著這個地方走。偏是烏雅氏愛僻靜,康熙二十七年晉位貴妃,她就選了這個地方重加修葺,作為自己的起居之地。胤禛胤禵從養心殿西側夾道迤邐進來,早見一起起賀壽的宮人命婦出出進進,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心知宮裡嬪妃賀壽的尚未散去,此刻進去大家迴避甚不便當,便遠遠地站住了,等了一頓飯光景,見人漸漸稀了,才踱到垂茶門前請見。一時,裡頭便傳出話:「貴主兒請二位爺暖閣裡說話。」

二人略一點頭,款步進來,但見穿堂裡、過道上到處都是人們送進來的賀禮。什麼壽麵壽糕、麵蒸的壽桃、如意、屏風、宣德爐、金彌勒佛玉觀音、自鳴鐘、圭、壁、璋、玉、名人字畫,甚或鼻煙壺、扇墜兒、檀香、麝香、冰片茶葉……各色各式五光十色,都標了送禮人姓名一檔一檔琳琅滿目。兩個人心裡不禁惦惙:母親五十四歲,並不是整壽,送來的賀禮看去比五十大壽還要豐厚許多!想著,已進了長春宮正殿,在東暖閣珠簾外的熏籠旁跪了,叩頭稱頌:「兒臣恭叩貴妃娘娘千秋聖壽!」

「起來,坐著吧。」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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