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重霧漫幛岐路彷徨 密雲未雨智士觀局

北京城裡天翻地覆,一夜之間太子被廢、胤祥被執,官場民間人心惶惶,鄔思道卻不知道。他自四月康熙離京,即向胤禛請假出遊,由漕船下瓜州渡溯江而上,在湖廣遊龜蛇二山,登黃鶴樓,又雇轎至嶺南,攀武夷山,兜了一大圈兒,來到成都時已是九月末。年羹堯和李衛在這裡做官他是知道的,但他出來遊歷,原為在京日夜勞心,身子骨兒漸漸打熬不來,到外頭疏散筋骨,作養精神的,本不想與人應酬。無奈在杜甫草堂觀瞻時,身上僅餘的三十兩銀子被綹竊賊偷得精光,鄔思道想想,只好架著雙拐跑了老遠的路來尋李衛。

成都是四川省府,大郡名城,小小的縣衙在衙門林立的都會裡根本不起眼兒,坐落在雹神廟西一座三進大院,門前有兩株合抱老槐,遮了畝許大一片蔭涼,要不是衙前照壁旁豎著的肅靜迴避牌,大門洞裡掛著的堂鼓和官靴匣子,看去就似一戶平常縉紳人家宅院。鄔思道到時,還不到未正時牌,只見大槐樹下三五成群的秀才,總有四五十人的樣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琅琅背書。鄔思道料知是秀才歲考,想起自己當年,不禁莞爾一笑。向衙役打聽了一下,知道「李太爺」在簽押房會客,也不讓人通稟,自從側門進去直趨二堂後邊,果然聽見李衛正在東廂裡說話,閃眼看時,「客人」卻是戴鐸,在外邊呵呵一笑,一頭闖進來道:「想不到老戴也在這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呀!是你!」戴鐸和李衛都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來,扶著渾身是汗的鄔思道坐了,戴鐸笑著埋怨道:「你就這麼走來了不成?累得這樣!如今難道還缺銀子使?」鄔思道笑道:「你看看我這氣色,黑裡透紅,要不是瘸子,你哪一條比得我過?實言相告,早就聽說咱們李太爺要治得成都道不拾遺,我也放心大意了些兒,在詩聖門庭叫賊掏了腰包去。腰裡沒銅錢不敢橫行,只索來尋小朋友打個秋風!」

李衛一邊給鄔思道斟茶,笑道:「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把四川巡撫衙門給了我坐試試!我這裡捉賊,十個有五六個都有上司衙門來通關節,有的竟硬下牌子叫放人!日他媽,如今世道連賊都通官,官就是賊,賊管著官,我頂了幾個撞木鐘的,如今通省城都知道我是個二百五縣官!」

戴鐸笑著嘆道:「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你上輩子必定是個淫惡剪徑的響馬!」正說著,便見一個二十多歲師爺打扮的人風風火火進來,向二人略一點頭,對李衛道:「東家,秀才們到齊了,您也好去了。」

「沒法子,吃這個飯,辦這個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二位少坐一下,我去給這班一丟兒錫們點點卯就來。」李衛摘下牆上掛著的官帽往頭上一扣,伸了個懶腰,往懷裡一摸,頓時嚇了一跳,問那師爺:「高其倬,學政送過來的考題在你那裡麼?」

高其倬也吃了一嚇,忙道:「那是封好了的,一送來我就交給了您,怎麼,找不到了?」李衛當下便著了忙,袖筒裡懷裡混摸一氣,卻只摸出幾十個康熙銅哥兒,急得一身躁汗,只是尋不見。高其倬在旁笑道:「東家,這犯的著發急?您拆開看過的,不過就是個考題罷了。」

「考題我也忘了。」李衛一屁股坐回去,歪著頭想了半晌,說道:「只記得像是有個『馬』字兒,誰知道塞到哪兒去了!」鄔思道想想,這是省學政通考全省秀才的題,外頭幾十個秀才等著,哄鬧起來不是玩的,也替李衛著急,正要說話,高其倬笑道:「不要忙,四書裡說馬的有限。是不是『百姓聞王車馬之音』?」李衛搖搖頭道:「奶奶的,不是這匹馬。」

「那——是不是『至於犬馬』?」

李衛越發搖頭,沮喪地說道:「也不是這馬。我只記得頭一個字就是馬字!」高其倬歪著頭想了想,憬然而悟,笑道:「知道了。」幾步至案前大書「馬不進也」四字,問道:「可是這個題目?」鄔思道戴鐸見高其倬如此敏捷,也不禁心中暗讚,不料李衛還是搖頭,說道:「我記得跟在馬後頭的還不止這幾個字。」

至此,連高其倬也窘住了。鄔思道怔了一會兒,說道:「你再搜搜身上,不要著急,題紙怎麼會丟了?」李衛一拍腦門子,懊喪地說道:「為這不愛讀書,吃了四爺多少訓,仍舊是個不改——」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伸手向靴頁子裡掏摸了一下,抽出一卷子紙來,抖開來,外頭包的是當票,裡邊露出一張雪濤箋,李衛喜得笑道:「有了!」展開看時,原來卻是「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原來他把「焉」字誤看成「馬」字。眾人不禁失聲大笑,李衛笑著揩汗,對高其倬道:「走,考他們去!」

「你瞧見那些當票了麼?」鄔思道不勝慨嘆,望著李衛背影道,「狗兒人品是好的,也聰明。四爺跟我說,他只收八成火耗——其實這麼低的火耗,當縣官一文也落不住的。要再讀點書,日後必成大器!」因見戴鐸不言語,便問:「你像是有什麼心事?你怎麼也來了四川?」

戴鐸吁了一口氣,說道:「我是前日來的,已經見過了年羹堯。彰州缺馬運鹽,想來四川收購茶葉,到青海換馬。羹堯大方得很,說不用那麼麻煩,就軍中撥了四百匹給我。我轉到他帳房裡,見他給八爺和四爺的年禮,一式兩份一模一樣,心裡很不受用。昨晚席後旁敲側擊地問了問,才知道十三爺出事了!」鄔思道斂了笑容,目光陡地一閃,問道:「出了什麼事?」戴鐸搖了搖頭,說道:「還有更駭人的,年羹堯知訴我,太子已經再次被廢,朝廷要公舉八爺進毓慶宮!」

「他有邸報麼?」鄔思道從極度的驚愕中迅速鎮定下來,身子一仰,望著天棚沉吟著問道:「或者內廷已經發了密旨,要督撫提鎮們預備保本?」戴鐸沉悶地說道:「他沒說,我也沒問。年羹堯做到這麼大官,我們這起子門人誰能比他受四爺的恩重?連他都悄悄走八爺的門子,可見局勢之險!你既來了,我想討一條路,這事應不應報稟四爺?」鄔思道深深地思索著,眼睛放著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訴了我,是拿我當朋友,友朋之道規之以義。四爺待你們不薄,而且四爺這人素來眥睚必報。從哪一頭說,你萬不可自外四爺。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緊的得先穩住四爺的心!等形勢再變時報告年的事不遲。」

戴鐸盯視著鄔思道,他們自弱冠相交已經二十年,深知鄔思道智力遠在自己之上。許久,戴鐸方喟然說道:「我聽你的。不過遠在千里之外,京師情形又不詳知,我們能幫四爺什麼忙?」

「我原本不想見年亮工的,看來非見見不可了。」鄔思道緊蹙眉頭,緩緩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邊一晴如洗的秋空,說道:「你這會兒就寫信,說兩層意思。一、你過武夷山,見了一個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問他,他說是『萬字號』的。二、你在成都見了我,說我即刻返京入府參贊,說我夜觀天象,四爺目下有小厄,請四爺持重靜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讓四爺相信,你還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鐸一邊展紙濡墨,說道:「信好寫,怎麼寄呢?」鄔思道頭也不回,說道:「叫狗兒想法子。」戴鐸問道:「那你見年羹堯有什麼事?」

鄔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說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時倒戈不異於自殺。叫他知道,四爺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護送我星夜兼程,趕回北京,回四爺身邊!」戴鐸還想說話,見李衛滿臉嘻笑蕩蕩悠悠地從二門進來,便住了口埋頭寫信。鄔思道不等李衛進門,便道:「狗兒,有一封要緊信,五天之內須把送回北京,你有沒有辦法?」

「有。」李衛毫不遲疑地答道,齜牙一笑:「我把四爺賞我的懷錶都當了,剛剛買了一匹川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窮,翠兒抱怨說……」「行了」鄔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個師爺去!你叫他來,我還有話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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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四更天鄔思道便離開年羹堯行轅,下重慶,取道襄陽宛洛,由邯鄲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幾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窮漢出身,走路不在話下,也從沒見過鄔思道這樣闊的主兒,每天起轎賞一百兩,落轎又是一百兩銀子,因此餐風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沒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盡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豐台。

「總算到了!」鄔思道艱難地由人扶著出了轎,看看日色剛過申時的樣子,估約周用誠還如約在正陽門等著,便叫過護送的軍頭,笑道:「生受你們這一趟,差事辦得好。你們已經把我送到了地方。不過你們不能在這裡停,也不能進京看天子腳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軍頭看了看這個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軍門有將令,一切聽鄔先生調度。先生這麼說,我們今晚就南下。不過先生得給我們個字兒,回去好作繳令憑據。」鄔思道一笑道:「這個我昨晚就想到了。這封信你繳回年亮工,大約還有賞賜,我信裡都說了,兄弟們回去放假歇息。」說罷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那軍頭,又道:「放心!我換個二人抬,天不黑就進城了」。

鄔思道從豐台槓房叫了一乘暖轎,迤邐向城中進發。京師轎夫不比外府外州,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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