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禍轉福諫說齊家道 僕變主李衛入宦途

胤禛退朝上轎回府,一路走著兀自興奮得難以自己,緊緊咬著牙關鎮定著自己下了轎,進雍和宮倒廈門時,還差點絆倒了。因見門內大柏樹上捆著一個人,遠遠地瞧不清,便問:「那是哪個奴才犯了事,綁在這個地方成什麼話?」

「回四爺話!」一個長隨賠笑道,「是四爺書房裡的狗兒。不知出了什麼事,福晉吩咐出來綁了的。高福兒也不敢作主,叫先捆這裡,等四爺回來……」

「別囉嗦了!」胤禛不耐煩地說道,「叫高福兒來!」

正說話間高福兒已一溜小跑過來,見胤禛攢眉橫目,料是在朝裡遇了不順心的事,叩了千兒請安,說道:「狗兒這雜種不守規矩,勾搭了福晉使喚的丫頭翠兒,已經懷了孕,掩不住了。福晉叫我等著千歲爺,看怎麼發落這個小王八羔子……」

「有這樣的事?」胤禛睃著眼看了看高福兒,「內院外院隔得那麼嚴,你是做什麼吃的,福晉發覺了你才知道?男女大防都弄得七顛八倒,還了得麼?」高福兒諾諾連聲,一句話也回不出來,見胤禛拔腳要去楓晚亭,忙又道:「請爺示下。」

「這有什麼說的?」胤禛一邊走一邊冷冰冰說道,「照老規矩,五十篾條,兩個人都打發到密雲莊子上做苦力!」

「扎!」

胤禛進楓晚亭,鄔思道正在打棋譜。見坎兒苦著臉站在一旁,料知是撞鄔思道的木鐘為狗兒說情,便陰沉著臉坐了,吁一口氣說道:「真氣死人,外頭誰不說我治家有方?」

「坎兒出去。」鄔思道吩咐了一聲。待坎兒去遠,噴地一笑又道:「四爺,無論如何,橫豎我看你絕不生氣。今兒得了綵頭,不是麼?」胤禛一口氣鬆下來,不由也笑了,便將今日進大內的情形說了個大概,又道:「別看那個方苞不哼不哈,一臉敗相,其實已經成了萬歲顧問大事的智囊,這個蠲免賦稅的主張恐怕就是他的首倡。」鄔思道怔著想了一會兒,說道:「方靈皋,那當然不是等閒之輩,你看看他的書,就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是何等洞悉天下事!這個人,萬歲物色到身邊,又不給實缺職份,說不定萬歲就是專一請他料理家務的。」

胤禛想著方苞那副尊容,幾次見面對阿哥們不卑不亢不涼不熱的神氣,心裡塞了棉絮般說不出個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說道:「好嘛,又添一個總師傅!一個太子,一個八爺,已經應付得手忙腳亂,皇上身邊又加這麼一雙眼睛!想想真沒意思!」「萬事無礙」鄔思道向後一仰,悠然把玩著幾個黑白棋子兒,說道,「今兒這事,就足證方苞公道。只要沒有偏私,四爺的事終歸好辦!至於皇上,並不是自己沒主見才叫方苞從駕,一則是老了,請個清客解悶兒,二則這清客從寒微一登龍門,必然感恩圖報,不叫皇上在『終考命』這一大節目上栽觔斗——四爺,皇上提心吊膽惟恐不能善終,只告訴了我們一條,老人家對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胤禛的手一抖,熱茶濺了出來,順手潑了,咬著牙微笑道:「太子像是已經察覺到了點什麼,今兒臉色一直不好看。也是的,免賦容易加賦難,皇上這會子三年一免,將來太子拿什麼給天下施恩?這一條,我心裡很憐太子爺,所以也沒有同意萬歲的主張。父子君臣猜忌到這田地,不是天下人的福啊!」正說著,性音進來,笑道:「前院正在打狗兒呢!不知怎的觸犯了四爺?小鬼頭平素伶俐,可惜了的,頭院想在四爺跟前替他討個情兒,可成?」

「方才我和鄔先生還在聊!」胤禛微笑道:「家不齊何以治天下為?不是我駁你面子,這種事,我素來不肯饒人!」性音當場碰了個軟釘子,臉一紅退到一邊。胤禛見鄔思道靠著椅子一聲不言語,站起身來要辭出去,又覺得不妥,回身一笑,說道:「鄔先生,我說得對麼?」

「很對,連個家都管不好,天下給他,必定治個稀爛。」

鄔思道幽然說道,他的口氣冷冰冰的,很難說是揶揄還是讚揚,倒把胤禛噎了個怔,走了兩步,又狐疑地站住了,說道:「我府裡內外整肅,全仗一個『嚴』字。我自奉節儉,對奴才們刻薄,卻不寡恩。內三院的奴才沒有一個不是我從苦海裡拔救出來的,狗兒坎兒也是一樣,遵我的家法,賞重;違我的都令,罰也不輕。鄔先生,我處置得不錯。」

「這些都是真的。可四爺你賞過人麼?」

「什麼?」

「比如說,把翠兒賞給狗兒。」

「……沒有。」

鄔思道一笑,站起身來,架著枴杖在房裡兜了一圈,說道:「人為萬物之靈,這才是最重的賞,男過當婚之齡,女至標梅之年,就該叫他們成婚相配。用『嚴』之一字管教這類事,從沒見成功的。狗兒和翠兒他們從小一處耳鬢廝磨,算得是青梅竹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齡漸漸大了,情竇已開,見了面那還不是烈火乾柴?四爺,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謂『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謬的!」話沒說完,胤禛已全然明白,踱至門口,見坎兒兀自遠遠站著,抬手叫過來吩咐道:「你去,把狗兒叫進來,叫翠兒也來!」

「是囉!」坎兒趴著磕了個頭,一溜煙兒去了。一時便見高福兒進來,問道:「四爺,不懲治這小畜生了?」胤禛嗯了一聲,說道:「我要放了他們。」高福兒瞥一眼鄔思道,無可奈何地說道:「四爺,這種事放寬了,往後越發不好管。二世子房裡丫頭多官和茶房小廝郭良秋就眉來眼去的,還有四爺跟前的小紅,有事沒事就湊著來和福兒說話……這事多了,奴才防還防不及呢,裡裡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長一千隻眼也看不過來!」

胤禛聽得呵呵一笑,說道:「可見用牆隔不住!你稟知福晉,就說我的話,治內是她的事。她早說過奴才大了的,該指配的指配,我忙,沒有理會得。叫她瞧著辦,丫頭大了該配的,指出東院那幾十間房,叫他們成親,女的仍在裡頭當差,晚間輪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來不還是我的家生子兒?」高福兒張大了嘴聽完,「啊」了兩聲,忙一迭連聲去了。胤禛笑著進屋,對性音道:「到底你遜著鄔先生一籌。什麼時候學會瞧我的顏色說話了?」性音笑道:「四爺煞氣大,我有點怕你是真的。」

狗兒和翠兒一前一後低頭頭進來了。翠兒臉色煞白,瑟縮著跪到一邊,深深垂下了頭,一眼不敢看人。狗兒也沒了平日嬉笑頑皮模樣,趴著磕了頭,說道:「四爺,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對不起四爺,任四爺怎麼處置都沒怨言,只翠兒有著孕,求四爺……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說著,兩眼已汪滿了淚,在眼眶中轉悠了兩圈,早走珠兒般滾落出來。

「很好的一對兒嘛!」胤禛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點壞我的名聲,所以我要開導你幾篾條。」翠兒趴在地下,眼淚成串兒往下落,入府來耳濡目染,深知胤禛脾性乖戾無常,聽著這淡淡的話音,越發唬得渾身發抖,連連在地下磕頭,抽泣道:「千……千歲爺……是我……不成人,吃飽了沒事,做出這沒臉的事……我情願死……」胤禛大笑起身道:「好一對難夫難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們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們有情,我自然叫你們成眷屬,兩下裡平過,如何?」

鄔思道和性音聽著胤禛這話,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對視著忍不住笑。狗兒翠兒滿臉淚光,詫異地抬頭看著胤禛,竟一時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狗兒!」胤禛笑容滿面,問道:「你本來的名字就叫狗兒麼?」狗兒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兒姓陸,和坎兒都是一個村子的。坎兒姓嚴,他媽從地裡回來,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兒。我媽生我取名兒,出門碰見一隻大黃狗,所以我叫狗兒……」

話沒說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過氣來,胤禛笑得流出眼淚來,半晌才道:「有趣!不過這名字畢竟不雅,從今往後,你就叫李衛,坎兒嘛……他的姓和嚴嵩一個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誠好了,翠兒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著四爺好好營生,都不會虧了你們!」

「四爺!」狗兒兩眼睜得虎靈靈的,「您還要我?」

胤禛笑謂鄔思道:「你聽聽這小狗才的話!你既進我府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過天真無知偶然犯過,怎麼會不要你?前兒吏部老耿說四川成都府有個縣出缺,問我有沒有要薦的人,我看你就滿合適。還有坎兒,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輕歷練,將來不定還要做到封疆大吏呢!」狗兒先還怔怔地聽,至此再忍不住,「嗚」地放聲大哭,只是磕頭,一個字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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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吏部票擬下來,李衛奉札補了四川成都縣令,自到部領了委札、換一身簇新的鸂鶒補服,戴著素金頂子引見下來入府拜別本主胤禛。此時胤禛府經一番料理整頓,男有室,女有家,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一派祥和之氣,見李衛這般兒打扮,東家拉西家扯輪流作東道兒相請,足足熱鬧了幾日。胤禛又接見了,著實叮嚀他「辦事宜勤,報主以公」也不盡細述。按狗兒的想頭,怕坎兒心裡不受用,還想撫慰幾句,不料坎兒卻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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