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明修棧道雅令賞雪 暗渡陳倉惡擒魑魅

年羹堯血洗江夏,坎兒狗兒鬧當鋪,雍王府遞失盜單,一連串的事很使廉親王府警惕了些日子,無晝無夜都有人在王府門前耳房的窗戶裡死死盯著對面斗大的「當」字,那幌子只要一落,立即出動王府侍衛過去干預。但一連兩個月,絕無異樣的事,因此闔府上下人等心都漸漸懈了。

天交十月,北京已是萬木蕭森一派冬景,城外永定河已結了寸許厚的冰。饒是城裡頭風小暖和,金水橋下的護城河也結出蛛網一樣的細凌,高大的城樓堞雉上苔蘚變得暗紅,顯得灰暗陰沉,蒼穹昏鴉,彤雲漸積,像是要下雪似的,沒有半點活氣,只有樹上的殘葉,稀稀落落在朔風中瑟索,像是向人間訴說著什麼,又像是不勝其寒地發抖,更增幾分荒寒寞落。十月十二日一夜大風,裂帛撕布地吼了一晚,紛紛揚揚降了一夜大雪,早晨起床,人們才發現北京已是瓊樓玉宇銀裝素裹一片混沌世界。胤禩進宮給胤礽請安回來,便見十四阿哥胤禵已在府中等著,便道:「前幾場雪都是零零星星丟幾片,沒落地就化了。這場雪真叫人精神一爽!你來了好,咱們約幾個人痛樂一日!」

「喏——」胤禵向案上努了努嘴,「那是四哥送過來的,今兒是他四十大壽。恐怕得去擾他一席呢!」胤禩一拍手道:「我說呢,心裡總影著一件事,再也想不起來!去是一定的,空手怕不好吧?」胤禵笑道:「四哥脾氣乖張,從不收什麼禮,我們犯不著巴結他又討沒趣。依著我說,兩肩抬一張嘴吃他去!你要不過意兒,把你抄的那本《金剛經》送他,管保打發他歡喜了。」胤禩想想也確是如此,一笑作罷,二人同乘一抬大暖轎逕往安定門雍和宮拜壽。

大約錯午時分,那雪越發成團成塊亂羽紛飛地飄落下來,街上已積了半尺多厚的雪。這樣的天氣並沒有生意,所以家家店舖關門閉戶,一眼瞭去,空蕩蕩的街衢上沒有一個行人。恰這時候,幾個大漢趕著兩架馱轎「吁——」地一聲停在萬永號當鋪外,卸了幾口大箱子,一頭一臉的雪,嘴裡呵著白霧進了門面。幾個朝俸正在櫃檯裡向火嗑瓜子兒,見這種天氣還有人上當,不由都伸出頭來。李再鑫皺著眉頭問:「當什麼?」

為首的就是性音和尚,大狗皮帽子後頭拖了一條假辮子,似笑不笑地看了看幾個朝俸,搓手跺腳地說道:「幾箱子硬貨,你下來看看就知道了!」李再鑫和幾個人遞了個眼色開門下櫃,打開一隻箱子閃眼便見一座象牙西洋船,把一個箱子裝得滿滿的,不禁吃了一驚,心頭頓時突突亂跳;又開一個,裡邊齊整擺著五把起花佩刀和七把小馬銃。性音索性把八口大箱全部打開,雪光裡但見銀燦燦、金晃晃,什麼大玻璃鏡、珊瑚珠、金佛玉觀音、各色貢布羽緞閃爍耀目——正是四王府丟失的那些物件。不用問,來的這幾個人都是江洋大盜!

「兵器我們不當。」李再鑫強按著心頭的驚慌,頭上已滲出細汗,支吾著挑剔道,「下餘的物件你想當多少?」性音笑道:「你看看這些兵器,上頭嵌的都是寶石,憑什麼不當?總價二十萬銀子是值的吧?明話直說,我們爺進京納捐來的,吏部如今奉四爺鈞諭,暫停捐官。這些東西放在身邊不放心,並不是缺銀子使。說當,其實不過尋個安全地方存存。這麼著,你出八萬吧?」李再鑫嘬著牙花子吸了一口涼氣,說道:「八萬沒說的。只東家剛把銀子提走去江南購貨,店裡哪裡一時湊得起這麼多現銀?三萬!就這,我們也得冒雪去銀號打饑荒哩。」

「七萬,不能再少了!」

「四萬!」

「七萬!」

「五萬五!」

「六萬!」

「好!六萬就六萬,這麼大財神,我也少不得恭讓著點了……」

兩個人都是虛情假意討價還價,上頭五六個朝俸已聽得目瞪口呆。李再鑫便道:「店裡實有四萬,還得出去挪借。請進櫃檯向火喫茶。我這就稟掌櫃的給你籌辦!」說著將手一讓,請性音幾個人把貨抬進去,向幾個人一遞眼風,說道:「侍候好爺們!」便自進裡頭報知了柳增仁。

「好!你就在這穩住他們。我這就去八爺府,稟了八爺再說。」柳增仁聽了,二話沒說,連靴子也來不及穿,趿了鞋便走,回頭又道:「他們要走,你派人盯著點!」說罷一溜小跑趕到廉親王府。聽說胤禩去了四阿哥府,柳增仁站著想想,覺得當面去稟更好,因在門房借了一匹馬,躥上去雙腿一夾,頂風冒雪直奔雍親王府而來,趕到時,渾身已是雪人一般。

雍和宮一干阿哥吃酒賞雪說笑話兒,正到興頭之時,胤禛一向是忙人,面冷心冷,既不請客也不赴筵,與阿哥們彬彬有禮卻過從很少,眾人難得他這一請,因來得齊全。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並胤禩胤禟胤䄉胤禌胤禑胤祥胤禵胤禑胤祿胤禮……都來了,只七阿哥胤祐傷風沒來,濟濟攘攘在萬福堂擺了四桌席面,地龍的火燒得滿屋暖融融的,卻把窗槅都打開了,既軒敞又好賞雪。因擊鼓傳花,剛輪到胤祉說笑話,那胤祉雖飽學,卻不善於此,想了半晌,說道:「我沒有老十三老十四那份詼諧。老十呢,又太粗。胡亂說一個,不笑別怪!——張船仙當登州太守,考試秀才,命題《伯夷叔齊》做八股。有個秀才『伯』做兩股,『夷』做兩股;『叔』做兩股;『齊』做兩股。張船仙又好氣又好笑,批了幾句俳語,頗有意思。」因停杯誦道:

孤竹君,哭聲悲。叫一聲我的兒子啊!我只道你在首陽山下,做了餓殺鬼。誰知你被一個混帳東西,做成一味吃不得的大碟八塊!

「好!」眾人鼓掌喝采。胤禛高興得臉上放光,說道:「誰說三哥講的笑話不好?我敬三哥一杯請三哥再賜一個!」眾人立即附和,胤禩笑道:「確是妙語,三哥一定得賞光再講一個!」

「那我勉從眾命吧。」胤祉吃眾人將不過,笑著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到睢州,見酒店一副對聯寫得可笑。上聯是

『入座三杯醉者也』;下聯是『出門一拱歪之乎』——你們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歪之乎』了!」眾人聽了不禁又是起鬨,又叫妙。

胤䄉酒已吃到八分醉,聽胤祉說他「粗」,心裡不受用,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著這好雪,沒有詩豈不可惜了,辜負了老天爺?」胤禛性怕他掃興,便道:「老十說的是,我、三哥、八弟、十四弟四個人聯詩,每一句有黑有白,黑白分明,詩句不好,罰三大觥!」因起句道:

烏鴉爭梅一段香,

胤祉介面便道:

寒窗臨帖十三行。

胤禩摺扇打著手心吟哦:

纖纖玉手磨香墨,

胤禵笑著道:「八哥好情致,我也有了——點點梅花落硯塘!——我再起一句:佳人美目頻相盼!」

「對局圍棋打劫忙。」胤禛忙推胤祉:「三哥,你怔什麼?快著點!」胤祉因一笑,吟道:古漆瑤琴新玉軫,

「好!」胤禵揎臂揚眉,正要接吟,不防胤䄉怪聲怪氣冒出一句:陰溝打翻豆腐湯!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十四阿哥胤禵便來擰胤䄉耳朵。「好好的詩思叫你敗壞得一點也沒有了——陰溝打翻豆腐湯豈不是黑白不分了?罰酒,我要提耳灌黃湯!」正不可開交,高福兒匆匆進來,向胤禛附耳說了幾句,後退一步躬身聽命,胤禛登時紫漲了麵皮,說道:「這有什麼說的?點王府侍衛立刻把這起子賊拿下!」又轉臉對胤祥道:「我府丟的東西有著落了。賊現在就在萬永當鋪,你如今管著刑部,只好勞你去刑部,調幾個衙役做幫手。」此刻眾人已是聽呆了。

「成!我再給你們演一齣溫酒斬華雄!」胤祥笑著起身佩劍,又道:「老十四,等著我回來再豁三百拳!」

胤禩聽見「萬永」兩個字,渾身打了個寒顫,看胤禟時,也把目光掃過來,四目一對立時會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十三同去。謝四哥的壽酒,改日我還席!」

「哪裡的話!」胤禛笑道:「一年四季難得一聚,何況這場好雪!你這一走就散了眾人的心,也辜負了我的心——狗兒!各位爺帶來的人都歸你和坎兒招呼,轎子鎖了,大門封鎖。今兒上下一醉方休!怎的?吃醉了就不能在四哥這兒住一宿?」

眾人也都正在興頭上,哪裡肯放胤禩去?紛紛起身挽留,罰亂令酒,胤禩心裡雖不安,卻也脫不得身。

胤祥帶了七十餘名王府校尉打馬狂奔出城。過朝陽門,見守軍千總是自己在戶部使過的小軍官辛一非,便駐了馬問道:「原來是你在這兒辦差?你手下多少人?」辛一非是巡哨偶爾遇上胤祥的,見是恩主,忙笑道:「十三爺原來還記得奴才?這裡的兵不多,只有一百多人,老齊化門也歸奴才管,十三爺要使人,奴才過去叫!」「一百人足夠了。」胤祥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你悄悄帶著把守萬永號當鋪四周路口,無論是誰,不許進也不許出,萬永號裡有大盜,跑出一個耗子去,我就抽你辛一非的鞭子!」這是個極簡單的差使,辛一非連連答應著召集人,分派著把守路口,不到一袋煙工夫已將靠近萬永當鋪的街口封得水洩不通。只帶路的李再鑫瞧著風色不對,悄悄兒閃到一家飯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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