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嘉興樓侑歌警癡人 上書房厲聲斥妄言

胤禟見胤祥只出神不語,心下暗自惦惙:這一番囹圄之災,歷練得老十三深沉多了。因側轉身子笑道:「十三弟,是不是還在想你那個阿蘭呀?上回老任到我府請安,我就告訴他,阿蘭要另養起來,十三爺幾時要,幾時送過去,贖身銀子我出。這個喬姐,體態品貌也很過得去,我也想送給兄弟。我這弟弟裡頭就數你英豪氣象、兒女情長,八哥我們其實很愛你這一條的。不過怕四哥多心,不敢過分親近罷了。」胤祥見他山水不露,如訴家常般便切入政治。也甚佩服他工於心計,因笑著回道:「九哥如此關愛,我承情不過,我只要阿蘭,不要喬姐。方才我還去了趟八哥門前,看看人多又踅到這裡的。如今舉朝上下文武百官,都一風兒掃地要推八哥當太子,就像喬姐兒方才唱的『負荊早向轅門叩』,恐怕我做不到——我就是想跟八哥撂這麼一句話。各為其主,你們的心思我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是還要保二哥的。」

「我就佩服老十三這一條!」胤䄉聽著這話也不禁悚然動容,「大丈夫來去明白,方才我和九哥也想到這一層兒了。」胤禟格格一笑,說道:「這不消說,武侯所謂『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是豪傑色——我們今兒不說這事,既然你來了,請出阿蘭來,美人侑歌,咱兄弟酣飲一醉!」那老吳不等吩咐,早卻步退出去,一時便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丫鬟報說:「阿蘭姑娘來了!」

接著簾櫳一動,阿蘭果然由兩個丫頭陪著款步進來,與喬姐不同,她剛從外頭進來,穿著水紅寧波綾風毛兒坎肩,裡頭套一件蔥黃夾褂,多少顯得有點臃腫,團團臉上幾處雀斑,似乎脂粉氣少了點——若論體態風流、相貌俏麗,與喬姐相比確是遜著一籌。一進門見胤祥倚窗兀坐,阿蘭似乎有點意外,只看了一眼滿面羞紅、訕訕立在一邊的喬姐,輕輕走到胤禟面前,盈盈蹲了三個萬福,說道:「九爺、十爺、十三爺,奴婢恭請吉安萬福!(注一)」

「什麼吉安吉祥!」胤祥笑道:「剛從牢坑中逃出命來的人,還講究這些忌諱?」他也看了喬姐一眼,知道自己方才說「不要喬姐」臊了她,便解嘲道:「喬姐,過來,和阿蘭一處唱幾個曲子給爺聽!」喬姐一哂,忙著就調弦,頭也不抬,將琵琶輕撥幾聲,恰似寒泉滴水,幽咽欲絕,因俯首曼聲吟道:

搖落梨花樹萬叢,遙夢迷離滿綠汀,凋盡夭桃又穠李,可堪重讀瘞花銘?

阿蘭聽了一怔,沒想到喬姐叫出蘇舜卿的《挽小小墓》的牌子來,倒也遂自己此刻心境,因搖步擊節唱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凍雲結!翩翩蘆花漫崗巒,此地曾聞劉郎豪氣咽,鬱鬱焦城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縷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喪氣喪氣!」胤䄉捂了耳朵道:「吃酒賞雪,大歡喜的日子,你們就敢壞爺的雅興——任伯安調教得你們如此不識趣——山野!」胤禟也皺著眉頭不言語,卻因阿蘭是「胤祥的人」,耐著沒發作。胤祥聽著這鬼氣森森的歌詞,心裡先是一陣陣起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阿蘭和喬姐,細詳這些歌詞,總吃不透什麼意思,是勸戒、警告,還是威脅?又想到如今政局紛亂,陷阱所在皆有,即便阿蘭,在任伯安和九哥這班子裡許久,如今又是什麼樣的心思?為什麼又要將喬姐一併奉送自己?想著,不禁癡了,卻聽喬姐頂胤䄉道:「不但奴婢山野,環渚皆山也(野)!」

一句話說得胤祥倒笑了,因道:「原來我們山野!難為你這典用得當——只是今兒此情此景,你們這歌唱得怪,你們這是給我上壽的麼?」阿蘭低頭想了想,笑道:「這是極佳的上壽詞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爺難道不要及時行樂?」喬姐兒也道:「爺們重貂金樽,重樓燕閣,還要聽諛詞,不怕樂極生悲?奴婢們唱的正是這雪,飄舞上下,像蝴蝶兒不像?十爺要聽俗艷調兒,就一車也有!您要聽什麼?《艷雪羅天》,還是《翡翠屏》?請爺只管點,我們……」

「罷罷!」胤䄉笑道:「算你們對還不成?我和老十三還沒說一句,你們倒有十句等著!這就是侍候主子的規矩?」胤祥也興頭起來,對阿蘭喬姐道:「就把方才的曲子,你彈琵琶你吹竽,我來唱一曲!」

胤禟胤䄉都是一怔,旋即鼓掌大笑。胤禟便吩咐其餘歌伎:「十三爺下海,頭一遭聽說,今兒有眼福!你們也別閒著,給十三爺伴舞!」於是眾人紛紛躬身領命,眾星捧月價將胤祥擁在核心,胤祥箭袖長袍,玄帶束腰,越顯得目如朗星,英氣勃勃,拔劍徐徐而舞,亢聲唱道:

升木猱,出柙兕!係何人?乃王孫!劍芒起處星斗黜,回顧蒼穹雪無垠。遙望彤雲低沉,問造化之神,何處是天門?……嗟吁乎!六齣天花滿乾坤,天語亂紛紛……

唱罷將劍還鞘,呵呵大笑,至案前與胤禟胤䄉連撞三大觥,豪飲而盡,說道:「兄弟今兒高興!這兩個——」他醉意朦朧指著阿蘭喬姐兒道:「我都要了!這就跟我走……左懷美人,右攜香草,踏雪尋梅,不亦樂乎?」說罷一手扯了一個,向胤禟胤䄉道:「我們去了!」便自出來。胤禟便忙命人:「再給十三爺備兩匹馬!」

胤禟胤䄉兩個人也不下樓,逕至窗前,眼見胤祥披了大氅登騎而去,阿蘭喬姐都披著昭君套隨後擁雪而去。胤禟不禁嘆道:「老十三真會享福!就這麼把人帶走了,只怕十四弟也沒這份爽氣!」

「你說的是。十四弟只是性格兒和他彷彿,但存了心機,就爽不起來了。」胤禟悵悵地望著,不知為什麼,心上湧過一縷愁思,緩緩說道:「劈不破這個傍門,我們就沒這個福分。但願這兩個妮子能勸著他少和我們作對。」胤䄉笑道:「你怕阿蘭喬姐兒變心?放心吧,她們一門九族都捏在老任手裡呢!」

胤禟沒有理會,搖了搖頭道:「你我都是皮膚濫淫之蠢物——你不知道,世間『情』之一物,是最能移性的……」

※※※

保舉八阿哥胤禩的奏摺雪片也似飛入大內,忙壞了馬齊和佟國維,每日坐鎮上書房操辦這件「天下第一事」。遞進來的奏事匣子立即拆封,命謄本處用大字謄清,以備康熙隨時查閱,原本則封存貼黃交皇史宬入檔。他們兩個則逐本寫出節略,用黃匣子傳進養心殿請康熙御覽。這些差使素常都是張廷玉來辦,可煞作怪的,張廷玉卻似局外人,所有薦本一概不看,每日進上書房照舊坐班兒,卻只是召見一些進京述職的官員,叮嚀回任急辦地方公務,錢糧財賦入庫保存事宜,再沒事就把康熙早年的批本借出來,一本一本分類記錄,看似手腳不停,其實是消磨時辰,馬佟二人都看出來了,盡自心裡詫異,也樂得他不來搶功。

「衡臣!」第六日頭上,馬齊有點憋不住了,「你的保本寫好了麼?怎麼也不見個動靜?這麼大的事,上書房大臣不宜緘默的。」「噢。」張廷玉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的是密折,沒有勞動你兩個看本,昨日才遞上去的。」說罷便又低下頭,一筆一劃抄錄自己整理的「起居注」。

佟國維笑道:「真是個冷人兒!聽說你的門生李紱、田文鏡進京見你,都叫你擋駕了?就是密折,也無非保的哪個阿哥,絕妙好辭奇文共賞,我們共室辦事,就拜讀一下何妨呢?」張廷玉放下筆,在炭火上烤著手,說道:「李紱田文鏡見我,原是沒什麼忌諱。但如今聖上有旨,百官不許串連,時候不對,所以我叫他們到上書房一塊接見。至於我的密本,更沒什麼看頭,我還保的是二爺,也用不著瞞你們二位。」

「是麼?你還是保的二爺!」馬齊不禁吃了一驚。佟國維也是瞠目結古:「他……他已經廢了呀!告天文書還是你起草的嘛!」張廷玉點頭嘆道:「我和你們二位有點不同,倒也不為標新立異。我不到三十歲就進上書房,是瞧著二爺長大的。不說忠君不忠君,單說情分,這時候捨他而去,於心何忍?況且皇上當我們的面至囑再三,如今朝中門生故吏瓜葛藤牽,扯一根動一片,因此不許聯名具本,不許串連商議,你我都是相臣,怎麼敢違旨?難道你兩個寫本還商議了麼?」

一席話說得佟國維馬齊面面相覷:保胤禩的事這些天喧囂塵上,天經地義的事,還用「商議」?心裡雖然覺得張廷玉迂闊,但想到自己見了不計其數的官員,暗示要保八阿哥,也未免多少有點不安。正沒做理會處,忽然見兩個太監扶著皓首龍踵的李光地進來,三個人便都起身相迎。佟國維便笑道:「榕村相公,雪化了,出來走走?」

「我是奉旨遞牌子進來的。」李光地顫巍巍坐了,覷著眼看了看房角的大自鳴鐘,「皇上說在這裡召見我。你們還不知道?」三個人聽了都搖頭,馬齊因道:「雲貴兩省的薦折還沒遞來,怕是路上不好走。皇上這時候要決斷大事麼?」正說著,那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噹噹」連撞九聲。便聽李德全的聲氣在乾清門那邊喊:「萬歲爺駕臨,李光地、張廷玉、佟國維、馬齊接駕!」四個人忙都迎了出去。

康熙皇帝穿著貂皮黃面褂,裡頭套一件藍色江綢面青白肷袍,也沒有戴冠,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背著手,在一大群太監簇擁下,由月華門徐步而入。幾天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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