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大故驟起波浪翻湧 風雲色變魚鱉驚慌

胤礽回到清舒山館下處,已是雪人一般,這一夜,彷彿惡夢一直追逐著他,迷迷離離,恍恍惚惚。狩獵回來,怎樣到煙波致爽齋請安,如何侍候皇帝睡下,又和朱天保下了一盤棋,又鬼迷心竅似的跑到冷香亭和鄭春華幽會……這一切都記得不大清楚了。他弄不明白,已經安歇了的康熙何以會悄沒聲突然駕臨冷香亭,殺死守望的太監直入臥寢,當場捉姦……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只康熙那猙獰的笑聲,狠毒中帶著輕蔑的眼神不時地抹去,又不時地掠過,愈來愈真切地顯現在心中眼裡……直到遠處寺鐘透過雪幕悠揚地傳過來,他才明白,自己已經站在清舒山館的垂花門下,回到了寢宮,而且實實在在地發生過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過四阿哥,這一點子努力也是枉費心機,車薪杯水,勉盡人事而已。他心裡像潑了一盆漿糊,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進來,太監們忙著給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無知覺,接著便有管事太監何柱兒過來,說:「張廷玉中堂來了有一會兒了,在書房等著太子爺呢,是叫他到暖閣來,還是爺自個兒過去?」

「啊?啊!」胤礽一驚一怔,才回過神來,抽回已經踏上暖閣的腳,回身便往書房走。早見燈影裡張廷玉已經迎了出來,身邊還陪著陳嘉猷和朱天保兩個人。待他們行過禮,胤礽失態地一笑,大聲說道:「廷玉,你這個太子太保也要當到頭了吧?」

朱天保和陳嘉猷渾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們和張廷玉一處坐了半個時辰等太子,談的都是詩律,幾次試探張廷玉來意,無奈這個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上書房大臣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乍聽胤礽這一句,兩個人心裡猛地一揪,頓時面白如紙!正愣怔間,張廷玉微微笑著答道:「自然要保的,太子是聰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說罷將手一讓,請胤礽進來,方南面立定,款款說道:「奉旨,有問胤礽的話!」

「臣,胤礽……」胤礽慌亂地看了看木雕泥塑似的陳嘉猷和朱天保,兩腿一軟,抽了筋似的癱伏在地下,他心裡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該怎樣對奏冷香亭的事,也不知道陳朱二人聽了這件事會是怎樣的情景。正張皇間,張廷玉問道:「皇上問你,九月十六,你與托合齊、耿額圖、凌普、陶異、允晉、勞之辨等人會飲,是在什麼地方?你們議了些什麼?」

「回奏萬歲,」胤礽叩頭答道:「那次會飲,是因臣門人凌普、允晉、勞之辨等人進京述職。托合齊在府設筵,說請主子一併樂一樂,我就去了。並沒有議什麼事。」

「你問沒有問三阿哥門人孟某人去向?」

胤礽聽是追查這件事,略覺放心,說道:「三阿哥門人孟光祖出京採辦藥材,據雲貴總督奏稱,在外結交大臣,甚不安分,有干例禁,因勞之辨剛從貴州回來,臣問了孟光祖的情形是實,並說:『此類小人在外招搖撞騙,傳播宮中秘聞,有不利於我之心,應飭貴州巡撫就地擒拿,解送回京,不但我,就是於三弟也是有好處的。」

張廷玉只是奉旨問話,並無駁斥權力,聽胤礽奏了,略一點頭又道:「皇上問你:你說沒有說,『我是命運最不濟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你何以如此喪心病狂?朕有何虧負你處?你據實奏陳!」張廷玉雖然盡力說得辭氣平和,但這些刀子一樣的問話,如何使人不驚心動魄?朱天保兀自掌得住,陳嘉猷一個踉蹌,幾乎暈厥過去!

「回萬歲……」胤礽面如土色,顫聲答道,「兒臣的原話是:我真是命運不濟,太子當了快四十年,毫無建樹,深負皇上聖恩。天下古今,沒有比我更窩囊的了——並回皇上,這是醉後囈語,雖無不臣之心,有失太子大體,皇上責我負心,難辭其咎——請中堂代為轉奏!」說罷連連叩頭。張廷玉看了一眼可憐巴巴的太子,心裡嘆息一聲,又道:「還有更要緊的問話,太子不可迴避,一定據實回奏——你今夜見沒有見十三阿哥胤祥?」

胤礽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盯著張廷玉:自己剛剛從獅子園回來,張廷玉看樣子也不是剛到清舒山館,方才的事就知道了?就是耳報神也沒這麼快呀!想著,答道:「見過,不過不是晚上,是隨駕會獵之後,兒臣見胤祥心緒不好,安慰了幾句,並沒說別的話。」

「凌普率兩千兵士擅自進駐行宮,你知道不知道?」

書房裡立時變得荒廟一樣死寂!連胤礽也沒有想到,變中有變,今晚除了冷香亭風月冤孽案,居然還有一齣不知誰操縱的兵變!他被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嚇呆了,渾身麻木得了無知覺,半晌才道:「有……有這樣的事?」

「有。」

「兒臣不知!」

「但凌普隨身帶有太子關防的調兵手諭!」

「手……諭?寫的什麼?」

「萬歲要你自己說!」

「張中堂!」胤礽完全被逼到絕路上,反倒把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他挺了挺身子,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請代回萬歲一句話:全屬子虛烏有!我辦差不力,行止有虧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小人輩構陷大逆罪名,置我於不臣之地,污我為叛君姦邪,胤礽雖死不能瞑目!」

話問完了,張廷玉舒了一口氣,說道:「太子請起,恕臣不恭敬,這是奉旨問話,身不由己。臣也知道,太子爺束髮即受聖人之教,縱然小有失誤,斷不至於調兵逼宮——這些事,太子爺見了萬歲,盡能從容分辯。太子放心,萬歲極為聖明,決不會輕易入人以罪,臣當竭盡綿薄在皇上跟前為太子辯白。」

「誰要你辯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揮手說道:「我這會子就去煙波致爽齋,當面跟皇上講清白!就是都認了,無非一個剮字罷了,沒什麼了不得的!」說罷掉頭便走,朱天保手一揚,突然大叫一聲:「張衡臣!你說明白些,是哪個小人在萬歲跟前下蛆,離間父子,撥弄是非構陷儲君?」

張廷玉處身這種情景,真是萬般無奈,苦笑著嘆息一聲,說道:「士明,少安毋躁嘛!你和陳嘉猷侍候東宮,朝夕不離左右,你還不知道,我哪裡能知道底蘊?太子,你稍等一下,外頭都是善撲營的兵,你走不出去。萬歲有旨命所有皇阿哥都去戒得居侍候,臣陪你一道兒去安穩些。不過,萬歲今晚盛怒之間,你不宜見他,太子要想仔細了!」說著便踱步出來,站在檐下,說道:「劉鐵成!」守在雪地裡的護衛們忙傳呼出去,不一時,便見劉鐵成大踏步過來,問道:「中堂,差使辦完了麼?」因見胤礽也站在門口,又進前一步,打千兒行禮道:「奴才給爺請安!」張廷玉便吩咐:「鐵成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書奏章妥送煙波致爽齋。至於這裡的太監、吏員不必鎖閉了,傳令他們不得隨意出宮就是了。」

「是!」

「太子還是太子!」張廷玉皺著眉頭沉吟道:「並沒有處分旨意。你們除了遵旨辦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難當!」說罷將手一讓,說道:「太子爺,臣的暖轎就在外頭,臣與你同轎而行。」

胤礽看了看天,還在沒完沒了地丟絮扯綿,環顧四周,彷彿都是陌生人,眼見一隊隊兵士從側門湧進來,布防把守這處除了皇帝,便是至高無上的機樞重地,真像又回到噩夢之中。他緩緩踏著雪,走了幾步,突然仰天狂笑:「廢太子原來是這個樣兒?我也算不虛此生!哈哈哈哈……走哇,去當階下囚……」

※※※

戒得居地處甫田獵場回煙波致爽齋的中途,原是預備皇帝行獵乏累,暫作歇馬之地,最是偏僻不堪,孤零零矗在四面曠野之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時候,肆虐的狂風拉著又尖又長裂帛一樣淒厲的呼嘯,雪塵團團裹著像是搖撼著這處小小的偏宮,把它連根拔起,撕成碎片,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穹……

康熙皇帝手裡拿著一片二指餘寬的小紙條,坐在後殿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得苦澀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殿內搖曳不定的燭光,不知在想什麼,卻是臉上毫無表情。他挨身站著大阿哥胤禔,戎裝佩劍,一臉莊重肅穆之色,三阿哥胤祉卻似憂心忡忡,點漆一樣的倒八字眉顰著,不時瞟一眼對面臉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樣難看的上書房大臣馬齊。馬齊穿著仙鶴補服,裡邊套著康熙賞的紫貂袍子,在這暖融融的房子裡,兀自心噤得縮成一團,手心裡全是冷汗。太子在冷香亭出事的詳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帶兵入苑,是他親自處置,整整兩千鐵騎兵,厲兵秣馬,就憑著太子那張條子就闖了進來!若不是被那個剛選進侍衛裡的張五哥發現,誰能預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籠裡還是在逃亡的道上!也不相信太子會有這大逆不道的心膽,但字條上又明明加著「毓慶主人」的關防,這是怎麼一回事?方才幾個人都辨認了字跡,連太子隨身太監何柱兒都叫過仔細看了,都說「彷彿像」沒一個人敢說一句紮實話,但馬齊從那故意做作摹仿太子手跡的鍾王體小字上,看著很像十三阿哥胤祥的手筆。但是,從外任轉上書房這六年,他已領教了康熙這群兒子們的手段心地,沒有一個是省油燈,沒有一個不是人中之精,誰又敢保不是詐中有詐?正自一門心思胡思亂想,卻聽胤祉輕聲說道:「皇阿瑪……」

「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