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皇帝失意悠遊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機

十月初六,康熙皇帝大駕由東直門出城。因這次巡幸是承德離宮落成,首次召集東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覲見大禮,文物聲明須得足以「昭德」,因此辦得十分隆重。八阿哥胤禩一手管著刑部,一手兼管此事,臨期那幾日竟是晝夜不停,連軸兒轉地忙,又邀了大阿哥作幫手,會同禮部、理藩院的官員曲劃指揮,直到當日凌晨五鼓,景陽鐘響才算停當。北京的細民們早前兩日便接到順天府憲諭,天不放亮已是家家龍涎時花,案上香煙繚繞,煙火爆竹滿城響得開鍋稀粥也似。雖說與天子同處一城,但親眼瞻仰「聖顏」的機會也極少的,因此,從正陽門關帝廟一帶到東直門沿途早擠得人山人海的,儘是看熱鬧的人。

直到辰正時牌,便聽東西鼓樓鐘鼓齊鳴,天安門樂聲大作。人們張著眼瞧時,天安門那邊黃傘旌旗遮天蔽日價迤邐過來。最前頭是五十四頂華蓋、四頂明黃九龍曲柄蓋打頭。接著兩頂翠華紫芝蓋、二十四頂直柄九龍蓋,什麼純紫、純黃大蓋扈隨於後,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壓地黃龍一般,不斷頭地湧出。年輕一點的沒見過這排場,張著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見過康熙御駕親征的老人們跪在地下悄聲指點:這是壽字扇,這是黃龍雙扇,赤龍雙扇,那是羽葆……十六信幡、豹尾龍頭桿,一面面龍旗在微風中栩展,有的寫著教季表節、有的寫明刑弼教,什麼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也不能盡述。導引過去,便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車載著,轔轔蕭蕭怒馬如龍,緊隨著又是四十面銷金大纛,旗上卻是繡的祥禽瑞獸,諸如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鳥、隼蟲、振鷺、鳴鳶、游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天祿、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至此,才見到皇帝金輦,太子銀輦相跟而出。皇長子胤禔、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䄉四人,騎纓絡御馬、穿團龍袍黃馬褂,手按腰刀前面導路,御前帶刀侍衛鄂倫岱、德楞泰、劉鐵成、素倫帶著四十名二等侍衛左右護持,簇擁著車駕徐徐而行。後邊望不斷頭的是御林軍,手持出警入蹕旗、五色銷金旗、節絨、黃絨、臥瓜、立瓜、鐙鼓、大刀、弓矢、豹尾槍、鳥銃,在寒陽之下光灼灼、亮閃閃,端的是燦爛輝煌。送駕百姓此時一發鼓噪興奮,一街兩行男女老幼齊跪俯伏、山呼海嘯般高唱:「皇帝萬歲,萬萬歲!」

胤祉和胤禛二人同坐一車走在御林軍後。兩個人都沒有言語,只隔著紗窗望著外頭如醉如癡的人流,直到出東直門、過了接官亭,胤禛方吁了一口氣,靠在車後,說道:「難為老八,兩頭忙著,竟辦得這麼周備。」

「這是大阿哥的手筆。」胤祉冷冷一笑說道:「你別看兩個人騎馬並行,笑得臉上開花,其實心裡都在咬牙。就為安排車駕這麼點子『功勞』,老大去我那裡訴了多少委屈,老八也說老大吃他的醋。兩個人都夠瞧的了,都是手足,什麼意思嘛!」

胤禛警覺地睨了胤祉一眼,沒有回話,盯著車前的黃土官道默然不語,他的思緒回到鄔思道身上,前半月已經命人將鄔思道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獅子園的宅子裡,不知到了沒有?太子的侍衛已經全換了,聽說到承德皇帝跟前的侍衛也要換,明擺著是對太子和大阿哥都不信任。當此多事之秋,他身邊不能缺了鄔思道這個智囊。胤祉卻打定主意要在車上和胤禛好好談談,見他如此冷麵,一時也尋不出許多話來,許久才自失地一笑,說道:「如今世情真令人可嘆。出力的不討好,討好的不出力,真下實力替朝廷辦事的哪個有好結果?施世綸走時,我送了點儀程,誰知就惹出許多閒話——可笑,那麼一個清官,真叫他騎毛驢上任麼?」

「啊?啊——閒話?」胤禛回過神來,也覺得車廂裡氣氛太沉悶,挪動了一下身子道:「那都是小人見識,我也送了盤纏!」胤祉笑道:「你以為你退避三舍就免了口舌?殊不知天下事難料的多著呢!上回老十去我那裡借《黃孽師集》,你知道這是禁書,裡頭都是推斷朝代興替的,我怕下頭人知道了不好,親自去討,老十咧著嘴笑我:『跟四哥一樣小家子氣,刻薄得六親不認!一本鳥書打什麼緊?』我勸他:『不要總跟你四哥過不去,他的難處你不知道。自家兄弟不體諒,還有誰體諒?」老十說:「他算什麼孝悌忠信?偽君子。」說著,住了口。胤禛驚訝地看了胤祉一眼,揣摸著這些話的意思,問道:「你沒問他,何以見得呢?」

胤祉笑道:「說的還是老話。當日避暑山莊修好,皇上看了奏摺,說『寒而不凜,溫而不炙,好,真是避暑勝地』,老十說四哥當時就頂了回去,說『皇帝山莊真避暑,百姓仍在熱河中』,弄得萬歲臉上掛不住,這就算孝子?」

胤禛這件事是有的,不過當時說的委婉得多,再想不到這麼光明正大的諫諍之舉也變成了「不孝」!他哼了一聲,細牙咬了咬嘴唇,說道:「我行我素,確實有這件事,皇上當時不歡喜,幾天沒理我。我並不難過,我本就是個孤臣性子,有什麼說什麼。後來皇上還是想開了,叫張廷玉去我那裡宣旨,說這是『面刺寡人之過,受上賞』,賜了我一柄如意。老十放這個屁,只顯出他自己是個草包。」「老十是老八一尊炮,那裡裝藥他就放。」胤祉沉吟著說道,「當時我就駁了他: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不一樣,你讀過宋玉的《風賦》麼?進諫就是不孝,你何其淺薄無知!」胤禛笑道:「他倒不是不明白道理,在他眼裡除了老八都不是好人。人哪,最怕心偏了。」

「所謂心不正,則眸子眊焉。」因車隙中吹進的風涼,胤祉掖了掖猞猁猴皮氅,笑道:「胤䄉確是如此。當時他就說:『進諫原是好的,比干是一種進法,魏徵是一種進法,東方朔是一種進法,李泌又是一種進法——不能從容些兒?委婉著點?哪裡有四哥那樣兒,有屁就放,不管別人鼻子受得受不得!』你聽聽,此人雖粗,並不是糊塗人呢!」

胤禛微睨了胤祉一眼,他知道這個誠郡王,素來講究慎言,城府甚深的,今兒這些話都是什麼意思?倒起了撩撥試探的心,因道:「我再沒這些防備,想著都是一個阿瑪,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還能怎麼樣了不成?近日看來竟是未必!要是存了別樣的混帳心思,家務國務攪和起來,真是了不得。至今想起八月十五的事,我就心驚肉跳,要沒人給老十撐腰子,他敢!」胤祉見他反過來盤自己,倒不急著說話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是啊,誰不害怕呢?皇上怕的是學了齊桓公,英雄一世沒下場。我呢?我只想咱們是胡人,不要學了五胡亂華,曇花一現,不要學蒙古人,九十幾年就完。朱元璋說胡人無百年運,警句駭人聽聞,大清已經開國六十多年了!」

胤禛打了個寒顫,沒有言聲,只聽車外馬蹄得得一片單調的響聲,隔窗眺望,夾路枯黃的衰草、鹽鹼白地直接天際,一群群烏鴉在草灘上忽起忽落,翩翩盤旋。許久,才嘆息一聲,說道:「三哥這話驚心動魄,我們不幸是胡人,先天不足。不過據我看,我朝弊端雖多,開國氣象尚在,只要勵精圖治,何至於一時就亂了?後頭的事歸於天命,你我只盡當前人事罷了。」胤祉彷彿不認識似地盯著胤禛,噗哧一笑,說道:「人事?四弟素日伶俐,今兒是犯了糊塗還是跟我繞圈兒?眼見此行大變在即,你真的一點也沒嗅出來?」大約車輪被石頭墊了一下,胤禛身子一晃才坐穩了,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三哥,有什麼消息,你可不能瞞我!」

「此行不利太子!」胤祉悶聲說道:「老大老八早就在準備了,前一個月,他們就把府裡的智囊都送到承德,以備顧問,王鴻緒、阿靈阿也都討了差事先期去了熱河,就你還蒙在鼓裡,太子也只是覺得彆扭,他那個身份,誰敢和他說實話?要是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叫他們把老王掞留在京師!蠢!」

「怎麼,要……廢了二哥?」

「那還說不準!」胤祉款款說道:「堯黜丹朱太丹,尋個安靜去處,好生侍候著養老,是一種法子;湯放太甲,改過自新三年復位,又是一種法子;李世民處置太子太忍心,皇上是要名聲的,未必出此下策。」

胤禛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連胤祉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清,癡癡思量半晌,問道:「這麼大的事,總得有個罪名吧?前日我還見他,有說有笑的,半點心事也沒,萬歲也沒露口風。三哥,你這話傳出去了不得!」胤祉笑道:「你醒醒神兒吧!沒見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寸步不離萬歲,侍衛扈從還不夠?再說,為什麼護駕的撇開你我?在人家眼裡,我倆是太子黨!太子從政多年,毫無建樹,弄得吏治敗壞府庫空虛,是不是罪?你不要小看這一條,這是根子,萬歲創的這個基業太重,他承受不起!這兩個月萬歲三次提起索額圖謀反的事,說『索額圖乃本朝第一罪人』,他什麼罪?不就是立太子、保太子麼?」胤禛咀嚼著這些話,雖覺驚心,但多少有點言過其實。政務不靖,不是一天的事,也不是一人之責,連鄔思道和文覺也說這是「大勢所趨」,主張目前保持「太子黨」面目觀望待機。正思量間,胤祉又道:「你還不知道吧,太子隨身帶著藥,叫李德全和邢年收拾時檢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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