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拚命郎酒肆會弱女 菩薩王刑堂接皇差

胤祥滿胸積鬱得發脹,吐不出按不下,棉花團子似的塞得難受,一出戶部大門,見管家賈平還侍候著,便命:「回去跟紫姑說一聲兒,爺要散散心,遲些兒回去!」說罷拉馬便騎,潑風價打馬直出西直門,大大兜了個圈子,但見城外秋雲低暗,白草連天,更覺淒涼,因撥轉馬頭至宣武門,踅進一個小巷,遠遠便聽絲竹清幽,一帶粉牆往東,鬱鬱叢篁擁著一座樓,上面匾額寫著「太白醉仙」四個字。裡頭一個女子聲氣正按弦擊節而歌:

夜半鐘磬寂無聲,滿座風露清。燭台兒蠟淚疊紅玉,青燈獨對佳人影。倚朱欄,望鄉關,月明中遠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徑,只聽見西風兒吹得檐下鐵馬叮咚……

胤祥聽著耳熟,卻一時再想不起,因下馬進店,張眼望時,店中並無客人,歌是樓上傳下來的,略一沉吟,一屁股臨窗坐了,沒好氣地大聲道:「人都死了麼?拿酒來!」

話音剛落,跑堂的已腳不沾地跑了來,因見胤祥束著黃帶子,臉上顏色不是顏色,哪敢怠慢?忙笑道:「爺,是獨飲還是待客?小店裡玉壺春、茅台、口子、三河、賒店、蘇合香都有,不知爺……用哪——」話沒說完,胤祥「叭」地將一錠大銀墩在桌上,不耐煩地說:「聽你放屁還是聽上頭的曲子?各樣都打半斤!」

「大燒缸也要?」

「要!」

恰酒菜上來,上邊樂歇歌止,胤祥左一杯、右一杯,五花八門貴賤不一的酒就灌了一肚子。酒湧上來想想更氣,便再喝,口中唸唸有辭,也不知是說是罵,弄得幾個夥計躲他遠遠的,店主也下樓來偷看。頃刻之間,胤祥已是喝得眼飭口滯,招手兒叫過掌櫃的,笑道:「我又不是妖精,你——呃——躲什麼?來來……喝喝……」

「這是爺的抬愛!」掌櫃的滿臉賠笑道:「小人沒這麼大造化,別折了小人的草料。」胤祥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問道:「往日從這過,生意滿……滿好嘛……今兒怎麼這麼清……清淡?」「給爺添一盤子海蜇。」老闆一邊吩咐,賠著小心又道:「原是人多的,可可兒今個西市上出紅差殺人,客人們都趕著瞧熱鬧去了!——這碗酸梅湯,是小人孝敬爺的,請用!」

「殺人?」胤祥呵呵一笑,「殺人有什麼好看?軟刀子殺人你見過麼?」

老闆見他前言不搭後語,滿口柴胡,極怕生事,只好著意周旋,奉著香茶,擰著熱毛巾侍候著,一邊逗他說話出酒氣:「爺不知道?今兒法場上出事了,刀下留人!」胤祥一笑道:「這也值得大驚小怪?殺官兒,常有的事,萬歲爺不過想看看他們膽量,逗著玩兒!」老闆湊近了,神秘地說道:「今兒可不是!竟殺錯了犯人,刑場上驗明不是正身,叫萬歲爺當場給查出來了!馬中堂、張中堂還有佟中堂都去了……我的爺,這可是開國頭一遭兒!」

「是麼?」胤祥目光霍地一跳,晃了晃頭,覺得眩暈得想不成事,因問:「殺的誰?怎麼就叫萬歲撞上了?」「爺說笑話了不是?」老闆笑瞇瞇說道,「小人也剛聽說的。殺的那人叫張五哥,是別人的替身!聽說萬歲當場叫了順天府的人,說叫八爺親自查辦——爺,這事轟動北京城,不出明兒,您老就都知道了。」說著見來了客,就要走,胤祥又叫住了,問道:「方纔什麼人在上頭唱歌?是叫的堂子?我叫來聽聽成不成?」

老闆正要回話,便聽樓上一陣窸窸窣窣,接著便下來幾個人。一個矮胖子含笑走在前頭,接著兩個女子,頭一個淺紅比甲,一溜水瀉長裙,目動眄流,體格輕盈,衫袖微挽抱著瑟琶,十分甜淨俏麗;緊跟著的那女孩子個子稍矮一點,穿著棗花碧羅緊袖衫,腰圍繡帶下垂於膝,月白吳綾褲下微露紫絹履,團圓臉龐上刀裁鬢角,還帶著稚氣,口角左頦下一顆美人痣分外顯眼——胤祥不覺眼睛一亮,失聲叫道:「這不是阿蘭麼?」

「呀,十三爺。」胖子正往門外走,一回頭見是胤祥,忙踅轉身來一個千兒打了下去,滿面堆起笑來:「您老吉安!小的任伯安給您請安了!」胤祥瞇著眼點點頭,酒湧得打了飽呃兒,胸前又躁又悶,頭暈得想不成事,半晌才道:「你……是任伯安?九……九哥府裡的?」任伯安一邊嗔著店家:「還不給十三爺拿醒酒石來!」一邊賠笑說道:「小的就是任伯安。先前在九爺門下,前年九爺已經給我脫了籍。其實脫籍不脫籍,小的都一樣是爺的奴才。」

胤祥看了一眼阿蘭,那兩個女子忙都蹲身萬福,年長一點的女子賠笑道:「奴叫喬姐兒,其實在江夏也見過十三爺的……」胤祥沒有理會,只轉臉向任伯安笑道:「怪道的,我問九哥買戲班子沒有,九哥說沒有,原來是你這殺才招搖撞騙,打了他的幌子——那個姓胡的畜生呢?想必也在你跟前了?」

「爺問的胡二麻子?」任伯安笑道:「爺怎麼會認識他?這小子忒不地道,上回九爺的二世子點堂會,我帶著班子去,二爺還沒聽曲子,他倒先醉了,站在當院罵街,掃了二爺的興頭。這樣的王八羔子還留得麼?我打發他守莊子去了!」因見店老闆拿來了醒酒石,任伯安忙親自侍候著胤祥含上,用小刀削著鴨梨,一頭對喬姐和阿蘭道:「撿著拿手的,唱個曲子給爺聽!」

喬姐阿蘭襝衽一禮,二人點頭一會意,喬姐手中琵琶早爆豆價響起,阿蘭俛首一笑,唱道:

梨花雲繞錦香亭,蛺蝶春融軟玉屏,花間鳥啼三四聲,夢初驚,一半兒昏迷一半兒醒……柳綿撲窗晚風輕,花影橫欄淡月明,翠被麝蘭薰夢醒,最關情,一半兒暖和一半兒冷……

未及唱完,胤祥便搖手道:「不好不好!十三爺這會子沒心緒,什麼一半兒這一半兒那?撿著雅的唱一個!」阿蘭怔怔盯了胤祥一眼,微微嘆息一聲,喬姐纖手一勾,樂聲再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阿蘭深情地看著醉眼矇矓的胤祥,慢聲唱道:

薄暮、途遙、馬羸、人瘦……西風荻蘆間,解纜渚頭。平煙寒漠,無涯湖漣波漂愁。與故人相揖別過,待欲登此扁舟,畏懼這斷魂深秋,更兼著苦雨冷艙,帆破風淒楚!將返行古道,折不斷煙花隨堤柳……

胤祥先還閉著眼,兩手打著拍節相和,聽這曲子幽咽綿淒、一縷不絕如訴如泣,驀然想起自家身世,兩行清淚竟不自禁順頰滾落下來。

「十三爺酒沉了。」朦朧中,聽任伯安說道,「備一乘轎,送爺回去!」

※※※

清理戶部虧欠被太子胤礽暈頭脹腦攪擾一番,頃刻間功敗垂成;接著又出了張五哥巨案:堂堂帝京、天子輦下,國家最高法司衙門居然放走了姦殺良婦的真兇,由無辜的貧民張五哥代驗正身、代赴法場,被偶爾出訪的皇帝本人發覺!事情出來,從六部到大理寺直至順天府的京官們都瞪大了眼睛,緊張中帶著興奮,不安中懷著期待,眼睜睜看著朝廷,等康熙的聖旨。但自那日,接連五天,不但沒有旨意,康熙連六部尚書也沒有接見,東華門西華門停止接牌子,除了張廷玉、馬齊和佟國維三人以外,誰也進不了紫禁城——他們其實就住了天街西的侍衛房,壓根就沒有出來——連個內廷的信息也沒有。大故驟起,人人都覺得要出點事了。

待第六日,聖旨終於頒發:施世綸調湖廣任巡撫,尤明堂調江西任布政使,王鴻緒著補戶部尚書,揆敘為侍郎,仍由雍郡王胤禛十三貝勒胤祥管領,繼續清理庫銀,並嚴令「封存現有庫銀,一概不許私借」——這聖旨就下得蹊蹺:施尤等人若辦砸了差使,就該領罪,但卻僅僅平調離任,王鴻緒和揆敘一個是學士,一個是吏部郎官,都不是熟手,又沒有特別的功勞,好端端就升了大司農!眾人正紛紛議論莫衷一是,下午未末時牌,康熙下令在乾清宮召見所有阿哥,親自口諭胤禩,命令他去刑部清理冤獄,並由馬齊領詔,刑部尚書司馬尚、侍郎唐繼成、高念東等十三人革職留京待勘,同時下旨天下停止勾決一年,所有死刑人犯案卷調京重新審讞。

接見十分枯燥,康熙坐在龍案後的須彌座上臉色呆板一語不發,一口接一口地喫茶。張廷玉和馬齊一左一右侍立著,由佟國維一份一份地宣讀詔告,逐份宣讀四百一十七名死囚案由和責成各省按察使「清理再報」的話頭。一直讀了兩個時辰,阿哥們人人跪得兩腿麻木、聽得耳鳴眼花。末了康熙起身,只說了句:「曉得為政之難了吧?人命關天,胤禩要好自為之。天下無不可為之事,要在認真留心。」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全然嘗不出酸甜苦辣。眾阿哥只好稀里糊塗叩頭,答稱「兒臣領旨」算是「明白」。胤祥見康熙有退朝的意思,忙道:「阿瑪!戶部的差使只有幾百萬兩尚未收清,現既已經封庫,阿瑪又委了新任尚書,兒臣請旨,是否就不再每日到部視事了?」

「也好。」康熙拈鬚沉吟片刻,「准奏。」

胤祥吐了一下舌頭:他原想激惱皇帝,軋出點什麼苗頭,不料只得了這淡淡的四個字,不涼不酸的,算什麼?正想著再出個題目,四阿哥胤禛說道:「皇阿瑪,兒臣有點想頭,不知當講不當講?」康熙放下杯子,詫異地看了看胤禛,說道:「這是朝會嘛,有話儘管講。」

「清理刑部,確是當務之急;八阿哥才智清明,必定不負聖望。」胤禛頓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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