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庸太子中流輟槳舵 鄔思道智鑑識皇心

胤礽一出宮便乘轎直趨雍王府,想著諸多不如意事,他坐在轎裡越想越不是滋味。外間傳言廢黜太子,他是早有耳聞了,沒想到自己身邊的近臣也輕信這些謠言,動輒就危言聳聽。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謀逆,是背著他幹的,這件事經大理寺、刑部和理藩院審結,由張廷玉親自掬讞,早已是定論。所以事完之後,康熙在乾清宮單獨召見,胤礽造膝叩訴密陳之後,父子抱頭大哭,指天為誓永不相負。可笑外頭人不知情,就此便出生無限的心事,每逢他主持出事,總就不如昔日那樣一呼萬應。他心裡恨恨地想著這些兄弟:老大是奸相明珠的外甥,輕狂浮躁;老三隻曉得結交文人,吟風弄月是好手;老四呢?只知埋頭事務,胸無大志;老五老實得話都說不俐落;老六除了下棋玩鳥,任事不理;老七早死;老八——只有這個老八堪稱勁敵,和老九老十老十四勾連上下,似乎野心勃勃,但他從來沒有單獨辦差,何來統御全局之才?其餘那些小弟弟,不是烏眉灶眼就是乳臭未乾……廢了自己,誰能承擔這太子重任?一路胡思亂想,已過北定安門到了雍郡王府。胤礽剛下轎,便見西邊又來一乘金頂綠呢大轎在門前落下,閃眼看時,卻是三阿哥胤祉呵著腰出來,因笑道:「原來是老三啊!我想著約了老四一同去松鶴山房,看看你又買了什麼珍版書,不想你也來了。」

「是太子爺!」胤祉一怔,忙上前請安,笑道:「我還想約老四進去請安呢!都想到一處了。」胤祉今年三十一歲,秀拔挺立如臨風玉樹,十分瀟灑恬靜,說話娓娓而言,顯得從容穩重,二人正說笑,高福兒早迎了出來,磕頭請安笑道:「門上說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爺和三王爺!我這就進去稟四爺來迎!」

胤祉含笑擺擺手,「我是常客,用不著這一套。我來給太子帶路——你主子在東院書房?」「在萬福堂。」高福兒忙賠笑道,「十三爺也在,兩位爺正下棋呢!」說著便忙招呼長隨們接待二人扈從人等到儀門內東廂喫茶。

胤礽還是頭一次到雍王府,隨胤祉身後踏著卵石甬道迤邐進來,見裡邊正房雕甍插天,飛檐突兀十分壯觀,室內卻並不侈華,中央大炕下圖書琳琅,琴劍瓶爐枕簟屏帷,處處井井有條纖塵不染,胤礽心下暗自惦惙,人說老四最講邊幅,果然收拾得齊整,因見胤禛胤祥正專心致志地對弈,便示意胤祉不要說話,只站在一旁觀戰。這盤棋已經弈至中盤,胤祥是阿哥裡出名的棋王,胤禛卻是一手屎棋,讓三子的棋已經落了下風,胤禛一手抓著棋子沉吟,笑道:「老十三,看來你是一步也不肯讓我了……」胤祥也笑道:「該讓的事就讓,不該讓的讓了,就是瞧不起人。」說著,一抬頭看見胤礽胤祉,不禁吃了一驚:「呀,太子爺和三哥幾時來了?」胤禛便也站起身來,亂了局見禮安座,又嗔著高福兒不進來稟說。

「關起門來是兄弟,大規矩不錯就是了。」胤礽擺手說道,「忠不忠不在這上頭。老八老九平日見我十二分恭敬,後頭就挑三窩四地叫老十這個炮仗出來鬧,真叫氣死人不償命。」胤祥冷笑道:「你們大約不知道,還有個大千歲,在席上拉偏架,見我佔上風就拉我,見他來打就推著我挨揍!晚上又跑我府當好人,罵『老九老十真不是東西!』如今的事還有什麼天理?什麼兄弟情分?老施原本要上摺子彈劾十哥的,是我攔住了,他們明是衝我,其實做的太子爺的文章,看看再說,忙怎的?」胤礽不禁一呆,笑問:「我的文章?真可笑——你都聽說了些什麼?」

胤祥親自捧了兩杯茶奉給胤礽胤祉,說道:「你還看不出來?外辱施世綸,內鬧御花園,一個連環套兒!太子,已經有謠言,說你說過『古今哪有當四十年皇太子的?』還有說你那年軍中請安,見萬歲病得七死八活,憋不住掩口偷笑!你聽聽,不是要往死地裡治你麼?」胤礽聽了,呆著臉沉思良久,方冷笑道:「這是對天可表的。我只問自己的心!要是聽這些閒話就往心裡去,我不嚇死也得氣死!」胤祉打個冷顫,臉色變得有點蒼白:「人心如此險惡,真正可畏!」胤祥卻掉頭一哂,說道,「別理這些直娘賊!我打沖炮兒還不怕,你們怕個什麼?」

「怕也無濟於事;不怕要有對策。」胤禛望著窗格子,眸子晶瑩生光,說道:「其實人們恨我還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食肉寢皮了!我們這邊不避怨嫌做事,有人就引風吹火,藉機植黨市恩,紅著眼等著差事辦砸了,一窩蜂兒上來咬死我們。所以只有辦好差使,叫他們咬無可咬,才是唯一出路。」胤祥拊掌笑道:「著!就是這話!這幾個頂著不肯出血的丘八總爺,提督將軍,明兒就和他們打擂台。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我就不信,胳膊擰得過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隻花腳蚊子。胤礽想起康熙盯著自己寒凜凜的目光,擔憂地皺緊了眉頭,說道:「老十三,你不能莽撞!再逼死人是了不得的!看看人心吧!上回老十折辱世綸,幾十個部院官在旁,竟沒一個出來勸勸。真要叫我做個獨夫麼?」

胤祥一聽便火了,想想他畢竟是太子,忍著氣笑道:「我們整治的是民賊,怎麼會成獨夫?要是這就算獨夫,我看就認了也無妨。」儘管胤祥壓著火,和顏悅色地說話,胤礽還是覺得這渾小子對自己太無禮,冷冷說道:「你認我不認。這是什麼好名聲?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不料話音剛落,胤祥撫掌笑道:「阿彌陀佛!如此善終,吾之願也!」

「你!」胤礽覺得今兒不順心的事太多了,見胤祥處處頂茬兒兀自滿不在乎,旁若無人地喋喋不休,不由拉長了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來道:「你這是和我說話?仗了誰的腰子,這麼膽大妄為?」胤祥原本是無心說笑,見太子變了臉,先是一怔,接著也起身來,盯著太子的臉,「嘻」地一笑,說道:「是我的不是了,原想說笑,何至於就觸了您的虎威?既如此,往後我小心侍候就是——也好早晚的了,今兒老八擺酒,要請我去,告辭了!」說著抱拳一拱,又給愣在當地的太子打個千兒,起身抬腳便走。胤禛急得一拍桌子,厲聲喝道:「站住!」

一時屋裡變得一片死寂,連侍候在廊下的高福兒狗兒坎兒都愣住了。良久,胤礽喪氣地長嘆一聲,頹然落座,雙手捂了臉道:「去吧……你由著他去吧……辦事可真難啊……」胤祉蹙額說道:「老十三,你今兒是太無禮。就是我們和老八老十,也沒跟主子這模樣兒!」

「我拿什麼和八爺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氣,「你以為我容易麼?才去戶部時,光那些堂官爺,老胥吏,差點沒把我擺治死!連前頭算上,在戶部二年裡頭,誰睡過一個囫圇覺,誰就不是人!」他說著,淚水在眼圈中打著轉轉,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圖的什麼?還不是給你爭臉?一到節骨眼上你就叫我吃鬆勁丸、消力散,我受得了受不了?」

這話說得動了真情,胤礽不禁垂下了頭,搓著眉心只是嘆氣。胤禛拽著胤祥回來,勸道:「太子也是好意,想把事辦周全嘛!你就惱?」胤祉也道:「太子的話有道理,凡事得講中庸,是不能做得過頭了。不過太子也不必犯愁,清理的事萬歲幾回說,都很賞識。如今因為薨了魏東亭爵將,萬歲一時煩惱說句不然。話說回來,老十三也要見好就收,就坡兒打滾,好生收場也不錯。」

他的這番勸說,太子是有道理,萬歲也不錯,胤祥也做得對,四面淨八面光,胤禛聽得一笑,正要說話,胤祥氣呼呼說道:「我不會就坡打滾兒,那是驢!反正這事不能罷手!」胤禛說道:「我越尋思,將軍不能下馬!這一次再垮下來,萬難重新振作了!」

「此事非同小可。」胤礽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為朝廷為我,我豈有不知之理?但萬歲說的也不可不慮:我們煌煌天朝,又在鼎盛之時,不能像市儈逼高利貸似的,把下頭弄得過分狼狽。老十三你消消氣,就明白我的心了。這樣吧,明兒你把人召集起來,先甭說什麼,我去見見萬歲,看有什麼旨意。我們按旨辦事,他們就有天大怨氣,也怪不到咱們頭上。要有恩旨寬免,我們也不必做什麼惡人。」胤祉聽了不禁連聲稱善,胤祥胤禛卻默不言聲。四個人又略說了幾句,胤祉方陪著胤礽回府不提。

屋子裡只留下了胤禛胤祥兩個人,都緊皺著眉頭想心事。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愁雲漠漠壓得很低,給天井院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只有檐下鐵馬,不甘寂寞地在風中叮噹作響。不知過了多久,胤禛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你太躁性了,太子勸你謹慎,也不是壞事嘛!」

「他謹慎個屁!他那叫小性兒!婦人之仁兔子之膽!」胤祥啐了一口,「別看他整日挨著皇上,揣摩皇上的意思,生怕惹皇上丁點不歡喜,照我看,皇上最不高興的就是他這點子德性!」胤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正要說話,卻聽屏風後有人悠悠地說道:「善哉斯言!所謂天下事,人間情,俯而就者易,仰而求則難。太子並不笨,卻參不透這三乘妙義,令人良可嘆息!」接著便聽枴杖篤篤,鄔思道閃身從容而出,在胤禛身邊立定,嘴角帶著冷峻的笑意,眼睛放著綠幽幽的光,說道:「我在後邊聽了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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