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懷叵測亂言天子氣 洩私意胤䄉辱大臣

張德明泰然自若,安詳地注視眾人一眼,突然仰天大笑:「貴人之氣雲蒸霞蔚,豈與常人等量齊觀?凡夫俗子目為五色所迷,所以難以分辨。此一點小伎倆,大約難不住我!」因將羽扇一一指點:「頭一個身有吝骨,第二個蛇目無義,第三個華蓋封頂,第四個媚骨外露……」他一個一個簡短地下著斷語,直到第十一,才道:「此真八爺也!白氣貫頂充塞一室,罡風颯然,直透明堂!別說站在這群齷齪小人中間,就是藏進紫禁城,混在金枝玉葉之中,我也一眼認出來了!」胤禩被他說破,自失地一笑,擺手揮退了眾人,把帽子隨手一丟,脫去外頭青衣,內裡穿的卻是件滾邊繡金湖縐天青袍,瀟灑地將手一讓,說道:「簡慢你了,請坐,看茶!」

「老道士真玄了!」揆敘笑道:「什麼是氣?我怎麼就看不見呢?」「氣者,按儒家之說即是器宇。」張德明搖著羽扇款款說道,「然而道家視之,氣乃人精神所在,聞之無聲,視之有形,卻也有濁清之別。王莽時朝廷星士,在長安觀氣,見南陽一帶,煌煌赤氣沛然沖霄,是為天子之氣,派羽林軍數千至南陽控龍脈。但此人數術不精,竟放走了劉秀,倒挖斷了王莽自己的王氣,所以一代而終。茫茫天數,難以全知啊!」胤禟爽然自失,說道:「這是載於後漢書的。只不知我的是什麼氣?「九爺十爺是紫氣,王大人揆大人阿大人乃是青氣,八爺和鄂軍門卻都是白氣。」因指著任伯安和外頭的長隨們道:「如此類人,則雜沓不堪,似灰似煙,說不到氣上。」

鄂倫岱愕然說道:「我居然和八爺一樣?」張德明冷笑一聲,說道:「豈有一樣之理?你不過是將軍,帶著西方煞氣罷了。八爺白氣如虹似霓,縷縷紛紛,聚合不定,乃是王氣!」

胤禩想到內廷傳出自己封王的消息,心中一動,噏動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胤䄉搖頭咂舌,噓著氣笑道:「不知太子爺、四哥十三弟是什麼氣。敢怕是晦氣!不然我們怎麼每日受他的鳥氣?」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王鴻緒多少也知道一點五行生剋之理,聽張德明這番話,心中已是暗服,禁不住擊節讚道:「美哉先生論道,如飲佳釀!」

「借你這句話我來拆字。」張德明乘興說道,「『美』字八劃,可拆為『羊大』。『羊』,『祥』也,是最吉之字。又可拆為『八王大』三字,今日給八爺看相,可謂巧不勝言。」任伯安聽得出神,衝口問道:「那麼『佳』呢?」「『佳』為一人執圭之象,也是八劃。」張德明應口答道:「仍舊應照著八爺。八爺命相確乎是貴不可言!」

胤禩笑著笑著,突然眼波一閃,說道:「說過頭了吧?」張德明漫然說道:「不過頭。其實我還有話,八爺你如今只是貝勒,若僅如此,一人執圭,宰相亦可,攝政亦可,八王為大,僅對兄弟而言,說不到別的上頭。」他口鋒一轉,辭氣突然異常犀利:「倘若王爵加身,白氣護頂,則翻為極貴之兆,天命悠悠,人力不可更移!」

「你放屁!」胤禩突地勃然變色,「砰」地一聲重重擊案,「我不過看你浪有虛名,清談取樂而已,你輒敢如此放肆狂吠,陷我於不臣不義,置我於難測險地!來人,把這個沒天理的妖道捆起來,送順天府!」

胤禩人稱八賢王八佛爺,出了名的面和心慈,好賢輕財。多少犯了彌天大罪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但有緣分見他,必定有一番慈悲安置,從來是溫良恭讓和藹可親,誰見過他如此雷霆震怒?一時都嚇懵了,驚呆了,一個個臉色蒼白面面相覷,廳中靜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張德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旋即仰天大笑,眼見兩個長隨大步過來要動手,將手中羽扇一指,說道:「咄咄!不要惡作劇!」那兩個人竟著了魔法似的,張牙舞爪擺著架子被定在當地!

「好妖道!」胤禩霍地起身,咬牙獰笑道,「取狗血來,請出萬歲賜我的倭刀!」「慢!」張德明也站起身,閒適地踱了兩步,格格一笑,說道:「合則留,不合則去。八爺何必學那些無知市井屠沽之流?我定他兩個,並非法術,卻是吾師親傳三昧神氣功,狗血有什麼用場?貧道雖去,也想請問八爺,怎見得我的話就是陷您於不臣不義?」胤禩怒不可遏,見長隨遞上倭刀,劈手奪過抽出來,晃一晃,冷森森寒氣逼人,挺在手中直趨張德明,惡狠狠道:「那就請你試刀!看是你的氣功硬,還是我的寶刀硬!」

張德明也不躲閃,朗聲笑道:「自然是爺的刀硬。不過,貧道與八爺俗緣太深,你這一刀下來,恐怕兩俱有損——我這就給你憑據。」說道,從懷中取出一把裁紙小刀,略一掂量,向羽扇柄輕輕一搪,連刀帶扇扔在地下,抬頭笑道:「八爺,你袖中也有一把檀香木扇,請出來一觀。」胤禩陰森森一笑,從袖中取出扇子看時,不禁駭然,原來木扇居然也從中一折為二,刀痕宛然尚在!胤禩的臉白得窗戶紙一樣,失神地丟了倭刀,座中眾人也都嚇得面無人色。

「我不怕這一套!」胤禟卻沉得著氣,陰沉沉說道:「邪不侵正,你這點子本事,比得上白蓮教主徐鴻儒?你今日話意,說什麼王上加白,難道不是挑唆八爺圖謀不軌?當今聖明在上,太子賢德,臣事以忠,君安其位,你怎敢以天命之說惑亂人心?講!不然……我用皇封朱標的夾棍夾了你,丟進油鍋裡炸焦了你!」

張德明身懷異術,其實即今所謂「特異功能」,因有恃無恐,並無懼怕之色,一哂說道:「既有如此忠心,又何必叫山人來府獻醜?天命無常,帝道無親,惟德是輔:這不是儒家聖人的道理?王上加白固然是『皇』,但八爺如今尚未封王。你若不封王,至多不過五年攝政好做。就如前年薨了的康親王,極平常的一件事,又何必大驚小怪自作多情?」胤䄉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呵呵大笑起身道:「八哥,你也成膠柱鼓瑟的了。這都是說說玩玩的事,誰認真來著?太子爺那麼聖明,又怎麼會丟了嫡位?要真的丟了,別的阿哥撿起來也不算犯王法呀!」

「唉……」胤禩喟然長嘆一聲,「張道長,此種事豈可兒戲?說實在的,你講的這些,有些很有道理,但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聽。你有真才實學,萬不該總在阿哥堆裡轉悠,早晚有一日糟蹋可惜了兒的。明兒我去禮部說說,白雲觀尚無主持道長,你到那裡清修吧!」

張德明向地下拾起兩截羽扇,信手一搓,已是復原,道貌岸然地合掌一揖,說道:「昔日鄒陽獄中報書淮南王,『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則莫不按劍相眄』。我與八爺交淺言深,如此措置是情理中事。我所言是據易理而推,驗與不驗,日後來證。在座諸公人人懷荊山之玉,含靈蛇之珠,都是絕頂聰明的命世之士,且請拭目以待——無量壽佛!」

※※※

七月節過後,連著幾場透雨,秋風漸起,金穀登場。胤祥和施世綸一干人越發沒明沒夜地苦幹,交七月底,國庫還銀已四千餘萬。太子胤礽眼見成效大著,也來了精神,不隔兩日就到戶部一趟,夥同胤禛一起召集會議,督促清逋,務要在十月之前漂漂亮亮把差事辦下來。康熙原來對太子一肚皮的氣,見他督責如此認真,心下也自慢慢平和了。時近中秋。年年這時有兩件大事要辦,一是督催各省收納糧賦丁銀;二是勾決人犯。秋決處刑,「應上天肅殺之氣」,事關國典,在園子裡辦就顯著欠莊重。康熙雖懶怠動,也還照老規矩,命駕返回大內養心殿,拜了明殿又祭天壇,召集禮部司官與上書房會議秋狩承德的事,白天接見官員,晚上手不停管披閱刑獄奏牘,還不時召見胤礽諮詢外任官員任免事宜,就忙得不亦樂乎,直到八月上旬末,才算將暑熱期間積壓的文案料理清楚。

這時幾位新王爺晉封詔書已下。廉郡王胤禩除了接見各旗旗主,分派旗人年例銀子,接收各個皇莊交納貢品,又兼管籌備宮中過節的差事。雖說八月十五年年都過,但今年是康熙聖誕五十五歲。為叫老爺子歡喜,胤禩合同內務府和禮部請旨,令大餔天下,凡五十五歲以上老人皆有月餅、加飯酒賞賚。滿宮人分派得停當,扎兔兒爺、製桂花糖、一籠籠蒸出栲栳大的饅頭、壽桃。六宮裡兩千餘名太監宮女,喜氣盈盈張燈結綵,忙得一團亂麻似的。胤禩一手操持旗務,一手操持宮務,滿心要把差事辦得滴水不漏。因見日子緊了,事情多得沒頭緒,閤府上下一齊動,依舊覺得人手不夠使,便叫過管家,吩咐道:「請九爺十爺去,瞧他們做什麼呢?」話未說完,便見胤禟一腳踏進來,因又笑道:「偏是我閒,你們就一日三趟地來,要幫忙時,一個影兒也不見!」

「你也甭叫老十,他也不會來。」胤禟顯得有點頹唐,一屁股坐了,悶頭喝著茶嘆道:「說到忙,豈止是你?你日日進宮,那起子窮官兒見不著,就湧到我那兒撞木鐘。想想也寒心,嫡親骨肉兄弟,老四那裡竟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他們哪裡知道我們的難——還不敢說老四老十三個破字兒!」

「你是怎麼答話的?」

「我說叫他們自己去見十三爺!」

「兄弟你錯了。」胤禩嘆息道,「這些都是無告的可憐人,夠不上和四哥他們說話,好容易見著你,怎麼好寒他們的心?再者,你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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