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明庭訓胤禛戒子弟 獻良策小酌試才人

胤禛胤祥兄弟邊談邊走,到西華門口方勒住馬頭。胤祥看了看胤禛,不無依戀地說道:「原想請四哥到我府裡坐坐,七八個月沒登家門,今兒只好罷了。」胤禛笑道:「罷罷!我不敢沾惹你那尊府!上回在那裡停了一袋煙工夫,只說了句三爺府裡孟光祖去雲南採辦東西,第二日三哥見面,口中有的沒的就解說這事情。這些殺才哪裡是你的奴才?不知都是誰安的眼線坐探,監看著你哩!」胤祥笑著拱手作別,說道:「誰也沒法比四哥家法!我這小阿哥,也比不得大哥三哥,一出宮就開府建牙,魚龍混雜,誰薦的人都有。道乏了。」說罷打馬去了。

胤禛在馬上一縱一送迤邐往定安門而來,想著國步維艱差事難辦,兄弟鬩牆勾心鬥角種種煩難,正沒個頭緒理會,忽覺頰上一涼,接著胳膊上又是一點水珠,抬頭看時,不知幾時陰了天,疏疏落落的雨點已灑落下來。左右親兵戈什哈因沒帶雨具,正要張羅胤禛避雨,遠遠的見戴鐸打馬飛奔而來,手裡拿著油衣,喘吁吁道:「叫奴才好找,還以為爺去十三貝子府了呢!碰了十三爺才知道爺走這條道兒。」

「府裡沒事吧?」胤禛一邊披油衣,問道:「世子們都在家?」戴鐸忙笑道:「奴才沒見大少爺。二少爺、四少爺在怡性齋書房陪著鄔先生、性音和文覺和尚說話呢!大千歲和三爺方才來過,等不到爺回來,說要走呢,走了沒有,奴才也不曉得。」說話間雨已大了,打得周圍樹葉子一片聲刷刷響,胤禛因大哥胤禔三哥胤祉在府,也不敢怠慢,忙催馬攢行。

胤禛的四貝勒府原是前明內官監房舊址,又稱「黏竿處」,其實是紫禁城一處離宮。賜給胤禛後,只將黃瓦換了綠瓦,規制仍是十分壯觀,五進院子俱是內務府督造司貢的金磚鋪地,平如鏡,硬似鐵。康熙賞給胤禛時,他原不敢受,後來見胤禔胤祉和胤禩的宅邸比這還要雄偉,才半推半就地搬了進來。胤禛冒雨趕到府門口,早見高福兒率著府裡幾十名有頭臉的長隨家僕守侍在下馬石前,一個個淋得水雞兒似的,沒人敢動一動。高福兒帶眾人在雨地裡接胤禛下馬,一邊請安,口中說道:「大千歲和三爺都在東書房。方才大少爺和二少爺都說要出來迎接爺,福晉說她不好陪阿哥,就叫兩個少爺去了。」

「你去稟一聲大千歲三爺,說我回來了。」胤禛下馬,由人攙扶著一邊走一邊說,「我換身乾衣服就過去——告訴鄔先生一聲,見過二位爺我就過去。」

「回爺的話!」高福兒道:「三爺說久仰鄔先生大名,要見,請示福晉,福晉說叫大少爺二少爺陪著見了。」

胤禛不由止步一怔:他們怎麼知道鄔思道在自己府裡?好長耳朵!因又問道:「你四少爺呢?」

「四少爺回書房讀書去了。」

「嗯。」胤禛不再說話,款步進了萬福堂。福晉納拉氏正坐在炕上開紙牌,側旁侍立著妾侍鈕祜祿氏、年羹堯的妹妹年氏並一大群丫頭奶媽老婆子等候迎接胤禛。見胤禛穿著油衣溼淋淋進來,納拉氏一偏身下來,念佛道:「我的爺!就淋得這樣兒!快取衣裳來換——把給我熱的那碗參湯端來先叫爺用!」眾人已是黑鴉鴉跪了一片。

胤禛心裡有事,一邊命眾人起身,換著衣裳笑道:「比起安徽,這裡是天堂了,你不用蛇蛇蠍蠍的,哪裡就淋病了呢?」因見年氏挺著個大肚子站在一邊,又道:「你有身子的人了,從現在起到滿月,連我跟前也不用立規矩——你哥哥年羹堯恐怕過年才能回來,他身子甚好,你不用惦記。」胤禛的第三胎兒子就是因鈕祜祿氏帶孕侍候自己流產早夭的,聽見這話,鈕祜祿氏不覺眼圈一紅。納拉氏正要說話,卻見弘時弘晝兄弟踏著鹿皮靴子進來,請安道:「二位伯伯和鄔思道在那邊聊天說文,兒子們過來迎接父親。」因見父親沒發話,竟都不敢起身。

「我人在外頭,心在北京。」胤禛冷冷說道:「聽說你二人鬥蛐蛐還贏了你五叔的老二?這可真有能耐了!」說罷便喝參湯,屋裡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胤禛因又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打從順治爺到你們,是第四代了,不曉得警惕麼?弘曆如今是唐詩都背得幾百首了,你們比他大,背了多少?你們自己看看,穿著綾羅就往泥水裡蹚,還有這靴子,是踩水玩兒的?你們沒有讀過朱子治家格言?」

胤禛發作了一通,喝完參湯,臉上已是回過顏色,掃視眾人一眼,說道:「你兩個回書房,今兒把《勸學篇》給我背出來,再寫一篇《君子不自棄》明天晚間我看!」說罷便起身去了。

「好,冷麵王子回來了!」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和鄔思道正在怡性齋品茗說話,閃眼瞧見胤禛進院,兩個人都站起身來。胤禔調侃地說道:「這回桐城走一番,收銀一百萬,得勝還朝了,又要在戶部殺回馬槍,我輩兄長作壁上觀,看吾弟大展雄才!」胤禛向二人一一打千兒請了安,微笑著向架著枴杖站在椅旁的鄔思道點頭致意,說道:「大哥不要取笑。皇上派的差事,不能不盡力敷衍。當家人惡水缸,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來來,請坐,今兒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弄幾碟子小菜,我們邊酌邊談——鄔先生,你還不知我這三哥,二十弟兄裡頭是文狀元,大哥呢,算得一個武狀元,今日聚會實實難得!」門外從人聽見這話,早已飛奔出去,不一時便拿過幾碟子涼菜和一瓶玉壺春酒。胤禛便讓著手道:「坐,坐!聽說三哥和鄔先生會文,我興致好得很呢!」

胤禔笑道:「四哥這位鄔先生真是可人!我還沒見過老三的敵手,今兒是開了眼了!」胤祉也笑道:「果然名下無虛,那年左玉興趙泰明真的是屈了你。不過你說天下無絕對,我卻不信——去年遊西山,有個姓車的孝廉和姓喬的秀才坐一乘轎上山,陳省齋先生出聯:車喬二書生,同乘一轎登山——請問,你對得上麼?」

「那年去陝州我也見了一件事。」鄔思道坐在下首,微微一笑道:「一個姓馬的和一個姓盧的商客騎一頭毛驢過河。所以三爺說的聯語可以對上:馬盧二商客,共引一驢涉水。」幾個人聽了,覺得確實對得切,不禁哄然叫妙。卻聽胤祉又道:「那麼『煙鎖池塘柳』呢?這是千古鰥對!」

鄔思道一笑道:「這算什麼鰥對?既然池塘上有煙,一定是鎮湖樓走了水,我就對上個『燒坍鎮湖樓』,想來也是不錯的。」眾人正品味時胤禔在旁大聲道:「此木是柴——山山出!」

「由水變油,日日冒!」

眾人不禁鼓掌大笑,胤禛也來了興頭,舉杯一飲說道:「我不長於此,上回年羹堯說了一個,只兩個字,竟無人能對。三哥和思道先生都是行家,請教:色難——色難對什麼好?」

「這個麼——容易。」鄔思道舉杯飲了一小口,便不再言語。胤禔見胤祉兀自低頭搜索枯腸,便道:「既說容易,怎麼不對出來呢?」鄔思道見胤祉也盯著自己,一笑說道:「我已經對過了,就是『容易』二字,難道對得不切麼?」

眾人又復大笑,胤祉見他如此敏捷,心裡很想難倒他,指著牆上一幅畫兒道:「這是仇十洲的《函固關》,請口佔一律,做得好,我就服了你!」鄔思道略一思忖,應口吟道:

雄鎮固金湯,眈眈視六王。

地吞百越盡,祚翦二周長。

雉堞存餘烈,丸泥少異芳。

青牛背上客,長笑過咸陽!

吟聲未落,胤禔指著壁上的《鍾馗圖》急急說道:「就這幅圖,不許你想。口佔一破題,不許帶天地君親師,不許引聖人話。說,快點!」

「夫進士,鬼也;鬼也,進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妙!」胤禛不禁擊案喝采,胤禔胤祉也搓著手連連讚賞:「怪道老四不和外人說笑,家裡放著如此解頤破顏客!」胤禛一回頭,見高福兒帶著坎兒和狗兒也在外頭廊下笑,知道是狗兒的事畢,進來回話的,便道:「你們懂什麼?嘰嘰嘎嘎成什麼體統?」

高福兒忙賠笑道:「我們來了一會子了。聽爺們對得有趣,就忘了神。狗兒也出了幾個字,叫坎兒對呢!」胤禛便問狗兒:「你出的什麼?」

「煙暖房。」

這一說眾人也是一愣,連鄔思道一時也尋思不來對什麼好,卻見坎兒一臉睡相,揉著鼻子道:「屁暖床!」

眾人立時哄堂大笑,胤祉笑得前合後仰,胤禔笑岔了氣,扶著椅背直揉肚子,鄔思道撫著胸口只是咳嗽,饒是胤禛素日冷麵冷心,噗地一口酒全噴在地下。

「今晚好快活!」胤禔笑了一陣,伸欠了一下說道,「天到戌時了罷?老三,千里搭長棚,筵無不散,咱們也該去了。」胤祉握了握鄔思道的手,起身道:「真該薦你應考,可惜了身有殘疾,閒時到我府走走。我那裡不少鴻儒,大家談笑耍子。」

胤禛臉上立時沒了笑容,卻見鄔思道架起枴杖,微笑道:「承三爺厚愛。不過家兄身子欠安,四爺賞了盤纏,後日就回南去。殘疾之人不堪驅使,徒供取笑而已,若再有機會來京,一定去三爺府上奉承。」胤禛聽他這話推辭得十分得體,生怕再糾纏別的事,便問:「兩位哥哥還有別的事麼?」

「來看看你,沒什麼大事。」胤禔說道:「我的門人肖滿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