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情場潦倒棲身古剎 文士熱中閒論時藝

一聲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了鄔思道,側起身聽時卻又沒了動靜,只窗外驚風密雨急促地響成一片。鄔思道以為是耳誤,倒頭正要再睡,敲門聲卻又響了。

「誰?」

沒有應聲,但門環又響了兩聲。鄔思道披衣起身,剛把門拉開一條縫,一個黑影便閃了進來,回身又掩上了門。鄔思道睜大了眼,但房裡太暗,黑魆魆什麼也看不清。鄔思道暗中格格笑道:「做這模樣幹什麼?都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什麼事都見過。」

「是我……」

那人怯生生說了一句。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鄔思道看得清清爽爽,竟是個女人!他頓時覺得渾身的血一陣倒湧,恨不得一拐打過去,惡狠狠道:「你…金鳳姑——給我滾出去!」

「我不是鳳姑。」那人在暗中,似乎也吃了一驚,良久才開口說話,聲音卻有點哽咽:「我是……鳳姑的後娘——你必定還記得蘭草兒吧?」

鄔思道吃驚地張大了嘴,一屁股坐回床沿上。蘭草兒是姑姑的陪嫁丫頭,當年在南京時常過來侍候自己。有時鄔思道和鳳姑彈琴吟詩,她常拿著針線活計癡癡地在一旁看。今日來金府一天,也沒見她露面,這時辰偷偷摸進房來,來由不問可知。想著,鄔思道陰鬱地說道:「長幼有序、男女有別,你想事想左了。今日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什麼也別說,你快走吧!」

「鄔先生!」蘭草兒說道,黑地裡看不出她什麼臉色,「我是正正經經的人,不為……你大難臨頭,立刻得走!」鄔思道渾身毛髮豎起,忘情間幾乎想立起身來,半晌才道:「我何危之有?」蘭草兒急得不知怎麼說好,「沒有功夫細說!就一車話也講不清!老死鬼和姓黨的定計,天明送你順天府,要當欽犯辦……」

鄔思道緊張地思索著,他猜不透這女人為什麼這樣作,所以斷不準她的話是真是假。半晌,咬牙笑道:「就送順天府,也是有王法的地方兒。太皇太后薨逝,朝廷大赦恩旨,我的『罪』早赦了——我原說就走,何必用這法子攆我?」蘭草兒被他頂得一怔,許久才啜泣著說道:「我曉得你難信……我是不乾淨的人……世路險惡,順天府府丞就是老爺的把弟;隆科多老爺,也是八王的什麼親戚!哪裡有什麼道理?你……你不信我……可怎麼好……」她話未說完,鄔思道已架起枴杖,低沉地說道:「你不要說了,我立刻走!」

「阿彌陀佛!」蘭草兒唸了一聲佛,輕輕開了門,一陣急雨頓時掃了進來,襲得鄔思道打了個寒顫,卻聽蘭草兒輕輕吁了一口氣,閃出門外,仰頭看看閃著電的天,揮手道:「跟著我!」

鄔思道一出門渾身就濕透了,艱難地架著枴杖跟著身影飄忽的蘭草兒,繞過穿堂,躡腳兒穿過西花廳進了花園,淌著花間小道上的積水,踅過一座涼亭,眼見前邊黑乎乎一個角門,蘭草兒住了腳,窸窸窣窣掏出一串鑰匙一把一把試著。許久,方聽「吱」地一聲,門打開了。鄔思道出來看時,外頭一片荒郊,電閃一個接一個,照得白晝一般,四周翻江倒海價一片雷電風雨之聲,攪得天地成了混沌世界。鄔思道仰天嘆息一聲架拐便走。

「鄔——鄔先生!」

「怎麼?」鄔思道頭也不回地回道。

「你帶有錢麼?」

一語提醒了鄔思道:褡褳沒拿。想了想說道:「沒有。」蘭草兒在懷裡摸索了一下,遞過一個包兒,道:「這是我的體己,事情太急,沒來得及多預備,你……別嫌棄……」鄔思道獃獃地接過銀子,那銀子還溫溫的,帶著蘭草兒的體熱,一股似氣似血的熱浪湧了上來。正要說話,蘭草兒又問:「你奔哪裡?有地方去麼?」

「我不知道。」鄔思道悵然望著天空,搖頭道:「走著看吧!」

「四爺府有人來打聽過你,你投奔他吧。」蘭草兒輕聲道,「你……身帶殘疾,又沒個親戚,京師又有人害你,恐怕只有四爺,才護得你周全。」

鄔思道驚異地看了一眼蘭草兒,心中一動,他想起了虹橋酒樓上那位穩沉持重,極修邊幅的皇阿哥胤禛,沒想到他一直惦念著自己!想著,喃喃說道:「……這是緣分……」「你說什麼?」蘭草兒問道,「沒說什麼。」鄔思道回過了神,盯視著蘭草兒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救我?」

「……」

「你要叫我猜一輩子麼?」

「鄔先生……」

「唔,唔?」

「我……我是天下最不要臉的……苦命女子。」蘭草兒嗚咽著,幾乎放了聲兒!「你……你……你能……親我一下麼?」

又是一聲沉雷,車輪子碾過石橋似的在兩個頭頂上回轉盤旋。鄔思道沒言聲,近前來仔細看看蘭草兒的臉龐。閃電照來,似乎還是十年前那樣嬌秀,那樣憨憨地,癡癡地。他什麼也沒說,向她淋得濕涼的臉頰上深深一吻,輕聲道:「把這鎖砸壞,回去收了我的褡褳……」猛地一推,轉身消失在蒼茫雨夜裡。

※※※

鄔思道高一腳低一腳在蔓荒無人的蓬蒿中穿行著,越過一段亂葬崗,又繞了一個長滿蘆葦的池塘,下了官道漸入街衢。他很想靜下心好好想想夜來的事,想想眼下該怎麼辦,但雨太大了,心太亂了,近乎麻木的遲鈍膠著了他的心,也不知渾身哪來的勁,篤篤走得飛快——似乎就這樣一直走到死最好。

忽然雨中傳來三聲沉悶的炮響,鄔思道才意識到是拱辰台報時,已至子正夜半。他擦了一下滿是雨水的前額向前眺望,雨簾中遙遙隱隱一排燈光閃爍。走近了瞧時,原是一座古剎,山門飛檐吊斗畫拱罘罳,十分壯觀宏偉,正中一塊盤龍泥金大匾,寫著「敕建大慧寺」五個大字,檐下吊著四盞碩大的白紗宮燈,在風中淒涼地晃著,卻是闃無人聲,只廟裡隱隱傳出鼓鈸誦經之聲。鄔思道乍從雨地到廟門下,進了人煙之地,踩著乾燥的磚地,彷彿剛剛做過一場噩夢,怔怔盯著那幾盞燈,覺得刺眼的亮,忽然一陣眩暈,他歪倒在山門的輔首環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鄔思道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窄長破舊的房子裡。因天陰,屋裡很暗,被煙熏得黝黑的壁上嵌著一排斑駁的石碑——一望可知,這是一座碑廊改建的僧房,年久失修,已廢棄不用。外邊的雨已經不是那麼嚇人,但仍在沒完沒了地下,不時傳來陣陣雷聲,從破窗櫺中隨風飄進的雨珠落在臉上,帶著冰涼的甜意,很適意。鄔思道抬了一下頭,仍覺暈眩難忍,便又弛然臥倒閉目養神,暗自惦惙:不知是誰救了自己?忽然聽見一陣腳步雜沓,忙又睜開眼看。

「醒了!李紱兄——你來看!」進來的是兩個書生和一個頭陀,一眼就看見鄔思道在疑惑地看著眾人,一個方臉書生驚喜地蹲下身子招呼:「這個狗肉和尚真是妙手神醫——依著廟裡那群禿驢,你這會子早已在左家莊化人場燒成灰了!嘖嘖!生死人而肉白骨,性音真是好手段!」那個叫李紱的走近了,覷著鄔思道的臉色道:「真的是見好了。昨晚我還看著是沒指望了呢!先生貴姓台甫?要不是田文鏡和性音,恐怕早就不中用了……你昏了三天,知道麼?」「三天?」鄔思道渾身一顫,「我在這兒睡了三天?」說著,瞥了一眼那個叫性音的頭陀。

性音穿著件破爛流丟的土黃僧服,一身油膩,看去有三十歲上下,腰間一柄鑌鐵戒刀烏黑沉重地拖著,足有三四十斤,卻是嬉皮笑臉一副怪相。聽李紱田文鏡說話,也不理會,從懷中拽出一塊肥得流油的臘鵝大口價撕咬著,笑道:「鄔先生,貧僧不讓你了,諒你也沒這胃口。你可是兩世為人了,怎麼報答我和尚呢?」鄔思道睜大了眼沒言語,田文鏡忍不住問道:「原來你們早就相識?」

鄔思道搖搖頭,聲氣微弱地問道:「和尚,何處掛搭,又怎麼認得我鄔思道?」性音大口價嚼著鵝肉,口中咂咂有聲,笑道:「你尋根盤底兒麼?我是地藏王菩薩座下判官,我不批字兒,生死簿上沒你的名諱!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指你報答,比不得他二位,夜夜會文,日日八股,一心要大魁天下奪個狀元,一頭栽進紅塵中,不怕來個滿嘴泥!可嘆可嘆……不過和尚也有一宗兒不如人,沒有親戚可投,沒有婚姻可賴,自然囉,哪得個女人投懷送抱,雨地裡親嘴兒偷情……」說罷呵呵大笑。鄔思道被他一頓夾七夾八的風話說得目瞪口呆。

李紱和田文鏡卻只一笑。田文鏡因道:「也沒見過這樣的和尚,每日雞鴨鵝肉不離口,死貓賴狗一撈而食,真的是唐突佛祖,玷污山門!夜裡呢,咬牙放屁打呼嚕都佔全了,要不是和巨來兄路上住賊店沒了盤纏,能有一分奈何,誰和你擠在一處受罪?」說罷便拉了李紱,又道:「咱們按昨日分的題做文章,不要理他!」

「阿彌陀佛!二位真是富貴中人,不識六祖養生法門!」性音眼見二人到北首一張破桌前磨墨鋪紙,笑道追了一句,「我這放屁如同你們做文章,那是功夫——不是童子身,恐怕還練不來呢!」說罷起身懶懶打了個呵欠,雙手合十盤膝坐了鄔思道身邊,剎那間已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臉莊敬之色,侃侃道:「你閉上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我行功給你治病。」

鄔思道也著實乏了,合上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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