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鈍書生誤投虎狼穴 奸翁婿設計謀人命

鄔思道幾經輾轉艱難竭蹶趕到北京,已是過了端陽。自四月中旬以來,直隸僅下過一場透雨,這一個月中雖也降過兩次雨,只地皮也未濕盡,卻是旋陰旋晴,潮悶得人氣也透不得。北京城與開國之初已大不相同。九城之內大街小巷衚衕裡弄房舍櫛比鱗次,加之人煙稠密,若不颳大風,城裡連樹梢也不動一動。此時漕運已通,一船船的西瓜、甜瓜、蜜桃、水杏各類水果,還有湖廣商客販進來的竹扇、蒲蓆、涼枕、竹夫人、金銀花、竹葉、菊花、大葉青等解暑用品涼藥,一到朝陽門碼頭,立即就被二道販子們一搶而空。饒是如此,仍供不應求,東直門天天都有拉往左家莊化人場的,俱是耐不得熱,中暑死了的。

鄔思道風塵僕僕架著雙拐,一步一踱在滾燙的地上踅著,來到正陽門關夫子廟東金玉澤家門口時,渾身已通被汗濕了。他在一個虎頭輔首鐵皮紅漆門前停了下來,手搭涼棚張望了一下,見門邊一個木牌,上面寫著「內寓兵部武選司正堂金諱玉澤」,略一沉思,便上前用手叩環敲門。

「你幹麼?」一個穿著灰實地紗袍子的門房開了個門縫兒,上下打量著鄔思道問道,「有這辰光敲門討飯的麼?」

鄔思道這才看看自己這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濕,頭髮已一個多月沒剃,長出寸許長來,被汗貼在前額上,腳下的鞋也綻了個洞,露出又黑又髒的「白」襪子來。鄔思道不禁一笑,說道:「你進去給金老爺傳個話,我叫鄔思道,剛從揚州來……」那家人略一怔,點點頭道:「你等一會。」便掩了門。

鄔思道舒了一口氣,把拐杖靠在門前「石敢當」上,坐在樹蔭下石條上,一邊整理著邋遢不堪的袍襟,搖著氈帽取涼兒。對面不遠就是一家湯餅鋪子,涼棚下擺著一碗一碗的荊芥蝴蝶麵、青蒜過水麵、芥茉涼粉。打著赤膊的人們圍在小案桌前,一邊吃涼麵,一邊擺龍門陣。陳陣熗鍋的蔥花肉香撲鼻而來,鄔思道嚥了一下口水,才覺得實是餓了。他摸了一下破爛的褡褳——錢,他有的是,五十兩散碎銀角子,還有一張一千兩的龍頭銀票。只為路途賊盜多,他不敢露富——但此刻去吃,裡頭人出來招呼不雅,只好坐著乾等。誰知足足半個時辰,那門竟毫無動靜,鄔思道又渴又累,飢火中燒,忍不住心頭又氣又恨,因起身來敲門,把鐵環子扣得一片山響,引得麵鋪那邊的人都向這邊瞧。

「你這人真少見,失心瘋了麼?」

門「嘩」地開了,還是方才那人,稜著三角眼惡狠狠道:「剛才不是說過,叫你等一會,主子們都歇中覺呢!」鄔思道不等他說完,劈臉啐了過去:「呸!不長眼的殺才,我剛才也說過了,我是鄔思道!你通稟一聲,走折了狗腿了麼?我幾千里地來投親,把我乾撂到外頭半個多時辰,是什麼規矩?」

「投親?」家人盯著看他半日,忽然噴地一笑,說道:「我來老爺家有多年了,怎麼沒聽說過?你是哪門子親戚?八成是哪個廟裡餓不死的野道士,來訛飯吃的吧?是裡親、表親、丈人,還是舅子?」

鄔思道氣得渾身亂顫,看那家人一臉壞笑,恨不得一拐打將去。陡地生出一個念頭:莫非姑父故意讓這只惡狗擋道兒?眼見旁邊閒漢們圍過來,剔著牙瞧熱鬧,因冷笑著大聲道:「你支起狗耳朵,金玉澤是我姑父,我是他姑爺,就這麼個親戚,你通稟不通?」一句話惹得人們哄堂大笑,有的說:「姑父的姑爺來了,還不快滾進去回話?」有的嬉笑:「你家有這麼個鐵拐李姑爺,福分不淺!」鄔思道逼視著那家人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通稟,我立刻就走,勿悔勿悔!」說著便要轉身。那群閒漢便起鬨兒:「老丈人不見姑爺,要賴婚囉!」

「別走別走,走了就沒好看的了!」

「哼,嫌貧愛富!」

「咦,邪門兒!金老爺女婿不是銳健營的黨游擊麼?沒聽說他有兩個閨女啊!」

「這老龜孫……」

正亂著,便聽裡邊腳步橐橐,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員,頭上戴著亮紗嵌玉瓜皮帽,穿著竹布漂白褂子,白皙的臉上八字髭鬚和眉毛畫過似的漆黑,還戴著副水晶墨鏡,慢吞吞踱了出來,問道:「張貴,這是怎麼了,大晌午的,還叫人安生一會不叫?」

「岳丈!」鄔思道搶前一步,躬身一揖說道:「是我來了」

金玉澤愣了一下,摘了眼鏡上下打量了鄔思道半晌,哈哈一笑道:「是思道嘛!怎麼落魄至此?也難怪家人,如今京裡難民多,冒認官親的,捻秧的,拐騙訛詐的都有,是我叫門上守得緊些兒……快進來,唉……看看侄兒你,可憐見的……」說著便喝命:「張貴,好生摻著你侄少爺進來!」

這是個兩進的四合院,前院住著家人,過了穿堂,上房一溜五間滴水出檐,中間一明兩暗是金玉澤夫婦住,兩廂耳房低矮些,住著丫頭僕婦。見老爺帶著鄔思道進來,幾個丫頭忙著便去收拾上房。金玉澤笑道:「太太正歇晌,進去不便,先去書房吧。」

「姑父!」鄔思道隨著進了西書房,落座說道:「自己姑姑有什麼不便的,我還該先過去請安才是。」金玉澤一邊命人給鄔思道打水取換洗衣服,自坐著喫茶,出了半日神方嘆道:「思道,你還不知道,你那姑姑是個癆病底子,前年春棄我去了。如今這個續姑姑你也認得,原是三姨奶奶蘭草兒,人本分,又能持家,就扶正了……你快說說你的情形。音訊一隔十年……要不是你左頦下那顆痦子,我還真不敢認了呢!」鄔思道頭「嗡」地一聲,臉色頓時煞白:自己那個溫馨和藹的老姑姑,已經不在人世了!金玉澤後頭那些話說的什麼,竟一句也沒聽請。鄔思道張著嘴「啊」了半日,陡地一個念頭升起:莫非方才門口人議論表姐琵琶別抱的事是真的?心裡忖度著,說道:「我已殘廢,窮愁潦倒如此,有什麼可說的?我離家十年,破產讀書,原想東山再起出來應考,如今是萬念俱灰。這次進京也沒什麼奢望,只想投奔姑父姑姑尋碗飯吃,想不到姑姑也奄然物化……人生是怎麼說起?」說著,想起姑姑已在黃泉,不禁淚如泉湧。

金玉澤沒有答話,低頭嘆息一聲,起身踱著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不說這些傷心事了吧……你大約還沒用飯吧?大熱的天,也得洗澡換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應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應你。你如常些兒,只管安生住下來,你續姑姑很賢慧,不至於嫌棄你的。有什麼需用,只用給張貴他們吩咐一下就成。」說著,摸出一塊懷錶看了看,珍愛地揣了懷裡,起身道:「皇上跟前的頭等侍衛鄂倫岱今兒邀我去朝陽門外八爺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說罷便走了。

鄔思道見他絕口不提親事,連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錯。但回頭想想,自己是「欽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間音訊兩隔,另嫁他人原是題中應有之意。鄔思道心裡悶著用了點心,洗了澡,立在檐下看了看,日色已過申牌,夕照日頭放著蠟白的光,大地上熱氣蒸騰,且一絲風也沒,悶熱得難受,便踅回身來,在竹涼椅上半躺了,搖扇子直搖得兩手酸困才朦朧睡了過去。

「表舅,表舅……」一個嫩稚的童音在耳畔叫著。鄔思道還沒醒過神來,一塊冰冷的東西在唇上搪了一下,激得他身上一抖。睜開眼看時,是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剃得趣青的頭頂挽著個「朝天橛」,穿著寧綢撒花褲,戴著個兜肚,一臉的天真嬌憨,胖乎乎的手裡拿著一串濕淋淋的冰湃葡萄,正摘著往鄔思道口裡塞。

鄔思道坐直了身子,笑著把孩子抱到膝頭問道:「真乖!你叫什麼名字?」

「阿寶。」

「姓什麼?」

「姓黨……」

「唔,黨阿寶,好!」鄔思道嚥下他塞進口裡的葡萄,笑容可掬地問道:「你叫我表舅?」

黨阿寶笑嘻嘻指指上房,說:「阿婆說的,你是我的表舅。阿婆叫廚上人給你做飯,做多多的好吃的給你!」

「阿婆!」鄔思道臉上的笑容凝住了,心裡空落落,亂糟糟,也不知想些什麼,半日才問道:「……你媽媽怎麼不哄你,你爹呢?」黨阿寶含著小手指說道:「我們不興叫爹,叫老爺。老爺跟外公出去吃酒了。媽——」他扭了一下臉,一個少婦正從二門進來,便掙離了鄔思道,一頭跑出去喊道:「媽!你來接我了?我表舅在這裡!你不是常講表舅的故事麼?他原不會走路……嘻嘻……」鄔思道向外看時,不禁渾身一顫——這個挽著巴巴髻、刀裁鬢角容光煥發的少婦,竟是他十年夢魂縈繞的未婚妻金鳳姑!鄔思道挺了一下身子想站起來,幾乎栽倒了,又癱坐了椅上,已是形同木偶!

金鳳姑是從黨家回來接兒子的,萬沒想到這個「早就死了」的人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子給人抽乾了血,鳳姑臉色青中透黃,呆若木雞地立在當院,任憑阿寶在懷中揉搓,半晌,方勉強一笑,拉著阿寶踅進來,進門蹲了個萬福,低著頭道:「靜仁表弟,你來了……」鄔思道兩手緊緊握著椅把手,他面色蒼白得可怕,渾身像是泡在冰水裡,噤得氣也透不過來。他極力抑制著心跳,木然點點頭,說道:「鳳……表姐,你……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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