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狹路相逢鬼魅相鬥 猢猻用智孩兒倒繃

狗兒嚇得渾身一震,尿也止了,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才道:「你多心了吧?我看了字號宅基,是個百年老店!」「這年頭千年老店也難說。」坎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蘆蘆在中堂畫底下亂嗅,我揭開看,像是擦過的血漬!還有,四爺的床下像有個磚槽,不是黑店,設這機關做什麼?你看,外頭就是河,人弄倒了隔窗戶往外一扔……何其方便!」他冷笑一聲,笑得狗兒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兩個人精猢猻急急計議一陣,解手出來,上房的人已經坐好。胤禛居中,馬老闆打橫兒相陪,對面坐著田文鏡和李紱,正有一搭沒一搭說些科場門路的話。因酒未燙好,老闆張著眼直催:「錢老三,酒呢?快著點!」坎兒便蹭過廚下,果見那個麻子夥計正在捅爐子。坎兒道:「勞乏你了,侍候主子是我們的差使嘛!來來老哥,我們那位兄弟給你預備著一塊燒狼肝呢,叫他看火,咱們受用去。」錢三麻子哪裡肯離窩兒?忙笑道:「你們是客,我可沒那福分……去吧去吧,酒一會就好」狗兒見不是事,一瘸一拐過來,攢眉搖頭一臉痛苦模樣,說道:「老錢,我的老寒腿毛病兒犯了,給咱弄貼膏藥……哎喲……」

老錢怔了一下,膏藥是老店常備的藥,說沒有是不成的,想了半晌才勉強道:「我給你拿兩貼,守著火,看酒溢出來……」說罷忙忙去了。這邊狗兒審量那兩個大壺,一模似樣,只壺蓋一個是銅的,一個是鐵的,便省了事,只換了壺蓋,裝作在旁撥火。錢麻子一霎功夫就折轉來,看了看並無異樣,因聽上房又催酒,便從鐵蓋壺中倒出兩壺,遞給坎兒一壺,答應著「來了來了!」就送上去。

兩個孩子暗透一口氣回到院裡火堆旁,坎兒小聲問道:「一把壺能斟出兩樣酒麼?」

「桐城韓大老爺斷王家店的案我去看過。」狗兒翻著膏藥,小聲道:「那壺從壺嘴到裡頭都隔著,壺柄有兩個氣眼兒,堵住哪邊那邊就不流酒——啊!老錢,還有你兩位,來,咱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在這吃酒聽招呼吧!」原來錢麻子和老白老侯都過來了。

狗兒坎兒懷著鬼胎,一邊招呼三個夥計說話,一邊齜牙咧嘴地「品酒」,還要聽上房動靜。渾身機關都不敢鬆懈,三個夥計一邊陪這兩個孩子說閒話,一邊招呼上酒,一邊等著藥性發作,也是不敢半分差池。因聽胤禛問老闆:「我有個親戚,叫小祿,大前年發水逃到這裡的田大發家,還帶著個剛滿月的孩子,不知你們這裡有沒有叫田大發的?」

「逃難的人海著啦,攜兒帶女的也不少,哪裡都記得?」馬老闆笑道:「田大發這人倒是有,不過河神爺發水那年春就死了——慢著,我想起來了,是有個女的抱著個孩子投奔他來著,要了幾天飯,叫什麼名字就不知道了。」

胤禛目光霍地一亮,問道:「後來呢?」馬老闆笑道:「誰能留心這些個,後來大概是走了唄!」胤禛的目光黯淡下來,良久才轉臉問田文鏡:「你方才說的倒也直爽,你這個孝廉竟是花錢買來的!這次進京,大約又要撞哪位大老爺的木鐘了?買個貢生不知什麼價錢?」田文鏡喝得紅光滿面,笑道:「貢生花不了幾個,大約千把兩就成了——只殿試這一關難過,馬齊、張廷玉中堂這些門路極難走,要沒一點真才實學,萬歲爺那一關也是過不去的。」胤禛嫌狼肉粗糙油葷,只揀清淡的夾著,沉吟道:「我就弄不懂這裡頭的學問,卷子是密封的,又不準作記號,考官就辨認得出是花過錢的?」

「看來尹兄不通仕路啊。」李紱酒量不豪,小口品著笑道:「這只要事先商量好,八股文頭一股裡必定用哪幾個字,考官一看就知道了。」

「萬一考官收了錢,又臨時賴帳,取不中可怎麼辦,豈不白填送了銀子?」

李紱若有所失地笑笑,說道:「這裡邊的路子是一套一套的。如今哪有這樣的傻子,拿了現銀去賄賂考官?都是打的欠條。比如說甲子年的闈場,借條裡寫:『現借××老大人白銀五百兩』,落款是『甲子貢生×××』。取中了,憑條要銀,取不中,那這位×××就不是『甲子貢生』,考官也不敢拿這種條子索銀的。」胤禛仰著臉想了想,果然有理,不禁大笑,說道:「魑魅魍魎搗鬼有術!」一邊勸酒,一邊笑問李紱:「閣下精通此道熟門熟路,看來也是要買個進士了!」

「我麼?」李紱自矜地一笑,「我大概無須如此。就是賣官,也要有幾個裝門面的,全都取些白癡,考官向上也不好交待。不瞞您說,我十五進學,十八赴鹿鳴宴,都取在第一,大料京闈也不在話下!」他看了看田文鏡,又道:「如今吏治昏暗,已不能單憑看是否花錢斷定文品優劣,就如田兄,家中有錢,破費幾個給考官以求進身,為朝廷效力,也不能說就是無志之士。像我這樣貧寒的,只好一刀一槍憑文章取功名了。」說罷低頭嘆息,言下不勝感慨,田文鏡只咬著牙不言聲,胤禛想到國家吏治敗壞至此,也是暗自嗟嘆。老闆見冷場,忙道:「酒涼了,來,請諸位乾一杯,不知可對爺台們的脾味?」胤禛吃了一小口,點頭道:「甚好。」

「就是麯下得重了點,有點藥味。」老闆見藥力發作如此之慢,早已又著急又奇怪,倒漸漸覺得自己頭暈目眩,身軟難支,又嘗一口,愈覺不對頭,舔嘴咋舌地直皺眉頭——卻哪裡知道狗兒坎兒在廚下做的手腳?——眼見「毒酒」毫無效用,幾個人兀自沒完沒了地興談,待了一會更是頭昏難忍,便踉踉蹌蹌起來,拿著酒壺到廚下,見三個夥計都在,也都一個個口鼻不正,幾個人心知大錯,嘀咕了幾句,都用瓢勺著涼水大口價猛灌。

狗兒坎兒喝酒吃肉猜枚耍子,眼見幾個人著了道兒,用涼水解毒,忍不住偷笑。兩個人對視一眼,起身到廚下,坎兒道:「我們主子勞乏一日,又有了酒,一會兒安歇,得洗洗澡,你們多多燒點水,我們也洗,明兒多給銀子。」說著兩人把一個大浴盆合抬到上房東間,見幾個人都醺醺然醉態朦朧,狗兒便道:「四爺,酒少用些兒吧,明兒還要趕道兒呢!」

一時人聲靜了,帳房、庫房和後院馬廄都熄了燈,只有廚房燈亮著,坎兒和狗兒兩個人用大盆將燒好的滾水一盆一盆只管往東屋裡端,又在堂房攏了一盆火,將兩貼膏藥放在一旁烤。胤禛赤腳坐在床邊,笑道:「夠了夠了。只管端,滾燙的怎麼好用?」

「爺消停一會再洗!」狗兒倒著水說道:「這屋裡太冷,熱水汽一蒸,連房子也暖和了,爺洗剩的水,我也想沾沾光兒,洗洗好貼膏藥。」坎兒也道:「我腳叫狼糞燙了,也想洗泡洗泡呢!」

胤禛眼見一時還不能洗,便趿了鞋到堂房取書。這邊坎兒給狗兒一個眼風,狗兒走到床邊,摸索了半日,口裡笑說:「把這鞋子提過去,當心一會弄濕了。」說著從靠牆一邊抽出個小木栓——這是翻床板的消息兒——一頭說,提起床框下死力猛地一翻!

果然不出狗兒所料,那床下立時閃出個大洞坑,竟真的有兩個人並肩緊緊擠在裡邊,肩頭都插著寒光四射的大片子刀!

這兩個賊躲在床下,原是預備著客人不肯吃酒,半夜裡好行事的。胤禛三人方才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都懈了。陡然間被狗兒連床帶板嘩然翻起,煌煌燈燭下一個個愣得呆若木雞,目光灼灼鬼魅一般——沒等醒過神來,滿滿一澡盆滾水,足有五六桶早劈頭蓋臉灌下……可憐裡邊偏窄一個小坑洞,擠插著兩個人,不能挪動無可躲閃,就似滾湯潑老鼠生生受了這一飛來大劫!坎兒低吼一聲,抱著一床大棉被兜頭捂了上去,用床死死壓了。狗兒一聲招呼「蘆蘆進來侍候」,那狗「噌」地便跳進來,踞蹲在大浴盆旁。

胤禛在外間聽聲音不對,正要進來,卻見錢麻子也進來,問道:「東房出了什麼事,那麼大的響動?」胤禛未及答話,狗兒已經笑著出來,說著:「沒什麼,浴盆沒支好,撒了些兒。」錢麻子喝了毒酒,兀自頭暈,滿腹狐疑地看了看東間,但見水汽沖簾縷縷而出,裡邊毫無動靜,因道:「那麼大的響聲,我還以為窗上花盆砸了呢!」

「沒有的事。」狗兒向滿臉詫異的胤禛看了一眼,拿起一張膏藥道:「我最不耐煩貼膏藥!這又黏又熱,貼上不好受。東家和那兩位夥計呢?」錢麻子萬不想裡邊已經網包露餡,想想那三個同夥兀自昏天黑地頭疼難忍,便道:「沒事就好。他們有酒了,有事你們叫我侍候。這狗皮膏藥——」

話猶未完,狗兒手一揚,將那張燒得滾燙流油的大膏藥毫不客氣「啪」地一聲就貼了錢麻子個滿臉花——一邊笑說:「這膏藥最治麻子臉,貼好了你好尋個大美人兒做老婆!」錢麻子猝不及防受了這一下,連眼帶鼻子嘴糊得個嚴嚴實實,跺著腳,脖子憋得筋繃起老高,扎煞著手掙扎了好一陣,兩手拚命去扒那張膏藥。狗兒哪裡容得他緩手?「哏」地一聲命令,蘆蘆衝簾飛竄而出,一口就把錢麻子咬倒在地,兩隻爪子猛撲著,只一口就咬斷了錢麻子的喉嚨,那血,激箭般「撲」地噴出一丈多遠。

胤禛臉色慘白如紙,獃獃看著狗兒坎兒行兇作惡,渾似夢中一般,連呼喊也忘了,半晌才道:「你們這是?這……」

「四爺別怕!」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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