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賑糧難籌敲山震虎 往事堪憶潦水煙沙

一行人回到驛館,驛丞早已候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忙迎上來道:「貝勒爺,揚州糧道寇明辰時已經來了,在花廳那邊候見呢!」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正廳,長隨們剛剛張羅好點心茶食,便見西角門一個官員,穿著八蟒五爪的袍子,罩著雪雁補服,頭上戴一頂藍色湼玻璃頂子一晃一晃走來,在階前一甩馬蹄袖,高聲報道:「進士及第,欽命揚州糧道正堂臣寇明叩見貝勒爺!」說罷叩下頭去。胤禛啜著茶答道:「進來吧,不必拘禮。」

「謝貝勒爺!」寇明起身又打個千兒,方小心翼翼挑簾進來。

「坐吧,諒你也沒吃飯,這點心隨便用。」胤禛手一擺,對站在一旁的戴鐸道:「你也坐——寇明,糧食三日內能起運麼?」

寇明拿捏著剛剛坐下,忙欠身答道:「回爺的話,職道正為這事犯愁呢!糧食有,就是現籌,市面上斗米三錢,要多少有多少。不過海關道的銀子過不來,這個饑荒不好打的。求四爺催著海關道那頭早點發銀,就是體恤下官了。」胤禛漫不經心地拈起一塊點心,卻不吃,半晌才道:「海關那頭我催了幾次了。他們受海關總督魏東亭節制。我前日已經移文總督衙門,叫他立即批銀。只在早晚銀子就過來——這是借用,終歸還由戶部出銀子,你只管放心!」寇明賠笑道:「爺聖明!不過如今銀子沒來,一下子湊不齊十萬石米。只能把庫底兒都叫四爺運走,大約五萬石的樣子吧。下餘五萬石得等銀子。我已經下令,所有存糧大戶、米棧均按現時米價平糶國庫,不得藉機哄抬,不得囤積居奇,不得擅自外運。三月中銀子一到,職道親自押運送桐城欽差行轅,不知成不成?」

「你辦事尚屬盡心。」胤禛瞥了一眼寇明,起身橐橐踱了兩步,站在門口隔簾望著院外,良久方道:「揚州也有兩萬饑民,我今天人市上看了看,心裡很難過——這也得賑濟,本來五萬石就少,再留糧豈不更難?所以非買糧不可!」「可是有銀子也是枉然吶……」寇明喃喃說道:「揚州府要能出點錢就好了。」

戴鐸在旁笑道:「就是這個話,叫車銘拿幾個!」寇明苦笑著搖頭,說道:「不過說說而已,前月車銘還找我衙門借錢來著!我說揚州是個放屁油褲襠的肥缺,你借著藩庫七千銀子,還要打我糧道的主意?他說是修文廟,我一打聽,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是給三——」他突然覺得說過了頭,裝作喫茶掩了過去。胤禛卻聽得句句在心,因見高福兒帶著一身新裝的翠兒進來,只點點頭,偏著臉笑道:「你說半截話兒叫四爺猜謎兒麼?」

「回貝勒爺!」寇明突然紅了臉,變得有點狼狽,「聽……聽說是給大學士揆敘送冰敬(注一)——還有,還有——有個叫孟光祖的,是三貝勒府的,住在南京,也要點綴點綴……四爺……其實這些事下官只是風聞,只是風聞……」他說得收不住口,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禛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想不到車銘身後還有這麼大的背景。揆敘是號稱「大千歲」的皇長子胤禔的舅兄,這也還罷了,且又是八阿哥胤禩的門下心腹。八阿哥胤禩人稱「八賢王」,與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並稱「三傑」,縱橫交錯、榮枯與共,若論在六部勢力,還在太子胤礽之上。就是孟光祖的主子三阿哥胤祉,「聖眷」也遠在自己之上……這位寇明害怕攪進阿哥們的傾軋之中,自也是情理中事。胤禛想著,冷冰冰打斷了寇明的話:「你不必說了,我已知道你的難處。好嘛!國庫裡只有五六千萬兩銀子,抄明珠(揆敘之父)家一抄就是七兆!——揆敘也是富可敵國的人了,還這麼摟錢!正是城狐社鼠!——告訴你,他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拔毛是四爺的宗旨,銀子,非叫揚州拿不可!」

「是是是!」寇明揩著腦門上沁出的汗連聲答應,心裡暗讚:「怪不得人說四爺是『鐵石心腸冷麵王』,真是名下無虛!」口中卻道:「四爺知道下官苦處,下官感恩不盡!」

胤禛冷笑一聲道:「我當然不讓你為難。你去見見車銘,我們說的這些一概不提。只說四爺叫他出兩萬銀子孝敬災民——要捨飯,開粥場。你聽仔細:飯,一日兩捨,插筷子不倒,毛巾裹著不滲,涼飯糰子要手拿著能吃。揚州府地面不許餓死一人,拐賣兒童的拿住要宰幾個——我還有三日在揚州,他要給我辦不下來,我就請王命旗牌先斬了他再奏朝廷。就是我回桐城,也要留下人看他辦這差使,違我的令,他依舊身家難保——不要想什麼這阿哥那阿哥,胡思亂想沒好處,我手中尚方寶劍就架在他脖子上!」

寇明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來,胤禛說一句,他答應一聲「是」,又道:「四爺菩薩心腸,這是成全卑職,也是保全車某!」

「你照我的原話說,說了沒你的事。」胤禛慢悠悠說著,輕輕拉過翠兒,撫了撫她的頭髮,「你看看這孩子,這麼一丁點兒,爹娘都死在洪水裡……餓成這樣兒!民為國之本,防民之變甚於防川!你也是讀書人,應該懂這點道理——回去尋一本《柳河東集》,讀一讀《送河東薛存義序》——去吧!」

待寇明諾諾連聲卻步退去,胤禛方回過臉色,坐了椅上,溫和地問翠兒:「吃飽了麼?換了這身衣裳,體面多了吧?」翠兒含著指頭一直在癡癡地聽。她年紀幼小,大人們的話多半不懂,但胤禛說的「捨飯插筷子不倒」「不許餓死人」卻都懂的。憑直覺,她感到這位威嚴冷峻的「大官」是好人,見胤禛對她如此溫存,眼便紅紅的,漸漸有了依戀之心,便道:「老爺,從沒吃這麼好的東西。狗兒坎兒哥都撐得打呃兒,商議著要出去玩呢!」

「他們去了麼?」胤禛問高福兒。

「這兩個小子野得很,又怕他們去了不回來,奴才沒放他們走。」

「叫他們去吧。」戴鐸笑道:「他們是衝翠兒才來的,做什麼一去不回?怕他們出事,跟個人就是了。」

翠兒一聽笑了,說道:「這個爺說的是。我在這,他們不會跑。我們自小一處出來,我落到人販子手裡,不是他們護著,早叫賣到秦什麼淮樓了——出事更不會,狗哥外號『纏死鬼』,坎哥外號『鬼難纏』,哪個有虧給他們吃的?」

「纏死鬼,鬼難纏!」胤禛仰天大笑:「真真是好字號!——高福兒,叫他們出去玩玩,別惹事,天黑前回來!」

※※※

胤禛一番敲山震虎十分見效,三日之後,寇明五萬石糙米備齊。因漕運淤塞,一律裝了擋車,共分四百多乘,浩浩蕩蕩由旱路北運。胤禛自乘的是輛騾車,因向北天氣尚寒,依著戴鐸的意思,要在轎車外頭套上掛綢呢套兒,又暖和又展樣大方,合著阿哥身份。胤禛卻不想惹眼,只套了個納象眼(斜方塊)的棉圍子。戴鐸高福兒知他素性,諫也無益,只好罷了。

車過寶應,便進入黃泛區。這裡似乎早已沒了人煙,一望無際的沙灘,到處是洪水過後留下的沼澤。二月青草剛剛出芽,黃沙灘上滿是去歲秋天的枯茅,亂蓬蓬的在裊裊料峭春風中絲絲顫抖著低吟。馬踏沙陷,走得十分艱難。高福兒、戴鐸騎著馬前後照應,護糧的軍士時不時地還要幫車把式扳陷到泥淖裡的車輪子,一天也走不上三十里地。沿途村莊也都荒落不堪,壯年青年早已遠走高飛,只留下一些餓得滿臉菜色的老弱婦孺。胤禛因命就地賑濟,一路走一路分糧,更是忙上加忙,待入淮安境內時,大約分出去有兩千多石糧。

「總算快出這死沙灘了!」這日傍晚,累得人疲馬乏的車隊停了下來,高福兒拖著沉重的步履,到胤禛車前稟道:「四爺,今兒恐怕還得在這露宿一晚。」胤禛手裡拿本《金剛經》,正饒有興致地看翠兒和坎兒解繩交兒,聽高福兒說話,挪著顛得發木的身子下來,望了望懶洋洋落下沙灘的太陽,問道:「到了什麼地方?」話猶未及,坎兒狗兒「噌」地跳下車來,坎兒笑嘻嘻道:「這原來是個渡口,如今淤平了。」翠兒撲著車轅子說道:「我跟爹到這討過飯,叫桃花渡!」

「桃花渡」胤禛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亢奮,目光一閃,呼吸也有點急促,半晌方平靜下來,長吁了一口氣:「好美的名字!」高福兒笑道:「是桃花渡……這地方爺來過……」他頓了一下沒往下說,卻改口道:「再往北三十里就上官道,路就好走了。」說著,戴鐸也趕上來,笑道:「也虧了四爺是個好靜的。要換了十三爺,這半個月的黃泥沙灘地,早悶急了!」

胤禛不言聲,蹲下身子扒了扒腳下河沙,半尺下去,下面是黑黝黝的熟土,一望可知,原先都是良田,不由嘆息一聲,說道:「王孫公子處繁華世界綺羅叢中,不到此不知人間之苦——可惜了這地……」因命眾人起灶野炊,就荒灘上搭起帳篷過夜。

太陽落下去了。廣袤無際的天穹,一層層粉紅蓮瓣似的晚霞在裊裊炊煙中漸漸暗下來,篝火舔著黑紅的焰兒,吊鍋裡的豬肘子散發出撲鼻的肉香,那條叫蘆蘆的狗偎在狗兒懷裡,饞得伸著舌頭流哈達子。胤禛見大家團火而坐默不言聲,知道是因自己在場之故,卻不肯放縱了戴鐸和高福兒,只對三個孩子道:「你們怎麼也都悶坐著,有歌沒有?唱起來!」

只一句話,孩子們立即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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