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當陌生怪客對我講完故事時,已經是元月二日凌晨三點多鐘。除了吃午餐晚飯時,曾暫時停講外,其餘時間,一直沒有住口,他一面講,一面喝酒,汾酒喝完了,就喝廟裡的素酒。奇怪,他灌下兩斤多酒,竟一點也不醉。

他講完故事時,我雖然感到一種無上妙趣,卻疲倦得要命。老實說,他最後還說了一大段話,約略提到十年來的情形,但我已經聽不清楚,這時,我早已頭昏腦脹,打瞌睡了。我想,他一定是發現我打瞌睡以後,才不講的。因此,他所說的最後幾句話,我只模糊記得是:重覆叫我千萬不要拿他所說的做文章材料,否則,我就是罪人云雲。此外,我還記得一件事,就是:他現在所戴的帽子,就是他十年前除夕那天所戴的。他所穿的大衣,就是和她將離別的幾天中所穿的。這件大衣,他從未刷過或洗過,因為上面曾經留有她的眼淚、撫摸、熱吻,與擁抱。

關於他所提起的十年來的生活,我如果一定要勉強搜索回憶,依稀記得下面一段話:這似乎是他多年在人生大海中翻滾掙扎的一點收穫,一點結晶。

他用深沉的大眼睛疲倦的望著我,帶著無窮的沉思意味道:

「在生活裡面,你常常可以碰到一種不可抗拒的神秘阻力。這種阻力,你年輕時,還不顯得怎麼沉重,有時候,只要你咬一咬牙關,搖一搖頭,說一個『不』字,它似乎就退開了。但是,隨著你年齡的增加,額上皺紋的加深,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強大起來。到了最後,你連搖搖頭說個『不』字的勇氣都沒有了。不,不是沒有勇氣,是沒有興趣!年輕時,你覺得這種搖頭是可讚美的。中年後,你感到這種搖頭是極可笑的。終於,你承認它是一種堅不可拔的存在。它像神話中的一種獅妖,砍掉牠的腦袋,牠的第二個腦袋立刻會長出來。砍掉第二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這種滋味,一個年輕人是體味不出的。必須等第一根白髮出現在你頭上的時候,你才能開始咀嚼。我和奧蕾利亞的一段悲劇,只不過叫我提早體驗這種滋味罷了。此後十年,一天天加深加重起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終於明白:愈是認真追求幸福的人,愈不容易得到幸福。倒是並不怎樣追求它的人,卻常在他的身邊團團轉!……」

說完了這段話,他深深嘆了口氣。

※※※

元月二日午後二時,我醒了。睜眼一看,那個怪客不見了。我自己竟已躺在床上。從枕邊,我只看到他留的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幾句話:

朋友:

我的事辦完了,我走了。我請求你:無論如何,不要拿我這個故事發表。否則,即使我變成鬼,我也要恨你!

一個人

看完條子,我楞了半天。我想:這個人真是神秘古怪,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山前山後找了一遍,都沒有發現他。問廟裡的道士和長工,都說不知道。這個悶葫蘆真叫人猜不透。

跑了好一會,不知不覺已是黃昏。這一天,我是不能下山了,只好再在廟裡住一晚。

我獨自獃獃坐在客堂裡。望著桌上的空酒瓶,空酒杯,以及殘餚剩菜,不禁愈加想念起那個怪客。這一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想起他所說的故事,我說不出的覺得好奇,激動。他所說的話,我愈想愈覺得有點意思。我真是後悔,當時竟那樣疲倦,坐在椅上偏偏打起瞌睡。但我後來又怎麼睡在床上呢?一定是他攙扶我進房的。我自己竟糊糊塗塗不知道了。這真是該死萬分。

懊悔也沒有用,還是下山要緊。我決定翌日動身。

作了這個決定後,我披衣起坐,索性不睡了。我想,聽了這樣一個故事,居然聽睡著了,已經大不該。講故事的怪客,已經走了,明天上午,我也要走了。這一夜,我竟學山下古代陳摶老祖,鼾睡一場,那倒真是一件怪事!

這正是午夜二時。我倚著玻璃窗,極目向窗外望去。雪沒有再落過,華山仍罩在一片大雪中。山上山下一片白,到處仍是一些高高低低的北極冰山。我視覺裡的世界,依舊是一個銀色的宇宙,不同是,我此刻感覺,不再像兩天前那麼輕鬆了。這片銀色宇宙,彷彿不再那樣通體透朋,潔白芳香了。它似乎有點朦朧,暗淡,混濁。雖然四周仍似一片白色夢景包圍我,但夢境開始分製了,殘闕了。這份幻境裡,我看見巖石巖縫間倒掛的蒼松,它雖然是一片玉白,形姿卻是彎彎曲曲的。另外一些山上巨樹,枝條因為滿覆積雪,負載太重,也被壓得彎折了。許多小草,全被銀色的瓊雪壓倒了。一陣陣風吹過,一些雪點子,不斷從樹枝上簌簌落下來。整個華山,時不時的,似瀰灑著一片片神秘的雪汽,像霧淞一樣,迷迷濛濛的散落著。

我望著,望著,腦海裡出現了一片朦朧,迷離,恍惚。

我想: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樣,才能安忍這個怪客,酬謝他這個故事?我又想:他究竟是個真人?還是個魅影?他的故事,是真實事跡,還是一個海市蜃樓?我再想,此時此刻的我:我自己,究竟是一個真我?還是一個幻形?

哦,天!這一類「?」符號,恐怕我們是永遠畫不清的。我這樣想著,自問著,一個又一個「?」接下去,終於使得我自己也像窗外白色雪景一樣,有點朦朧,徜恍,淒迷,捉摸不定,似有形似無形,似有色似無色,似有光似無光。哦,這個又美麗又可怕又真實又虛幻的我!「他」竟這樣癡癡地靠著窗口,傻傻的凝視雪景!

「也許,不管他怎樣恨我,不管我會失約,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故事轉告別人,不管用什麼形式。……」

可我這些心靈聲音,窗外再沒有一個生命聽見,也無人回答,只有一陣陣山風不時吹過,一陣陣雪珠子,雪點子,如雲似霧的,不斷從樹上飄灑下來,——雪仍落在雪裡,白色仍消失在白色裡。這些,就算是對我的回答。

啊,上帝,這兩個月,我算白療養了,可能,我的腦疲症又要復發了。

我推開窗子,在一陣撲面寒氣中,開始一次新的沉思。——一個可能是永遠沒有完的沉思。

又一次,我讓自己感覺深深沉沒於這片又神秘又矇朧的白色雪景中。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九日至二十九日初稿;中華民國七十年一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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