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分離是命定了。沒有什麼能改變這個命定。她既無法離開托木斯克或俄國。我也無法繼續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國。在這個命定之前,人力顯得可憐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渾身抖顫著。

我的身子睡著,我的心醒著。

有好幾次,我想立刻跑到奧蕾利亞那裡,把真相告訴她。這一思想非常強,我幾乎馬上就想衝出去。但是,我旋即抑制住自己。我並不是不敢去看她,而是沒有勇氣摧殘她的夢想。天可憐見,今天早上,我們還在招待所的枕頭邊說傻話:她笑著問我道:「愛,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給他起什麼名字呢?」我笑著說:「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奧蕾利,好不好?」她笑著問道:「你希望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說:「我願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美。這樣,我身邊就有兩個奧蕾利亞了: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她說:「只要你願意,我給你帶來兩個奧蕾利亞,三個奧蕾利亞,甚至四個奧蕾利亞,好不好?」我說:「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九萬萬人都變成奧蕾利亞哪!」她聽了大笑,伏在我懷裡,連眼淚都笑出來。

天可憐見,她此刻一定還在溫習這些好夢。在她心裡,充滿了玫瑰花與幻想,春天與陽光。這顆心好像羔羊一樣的純潔而綿軟,我怎忍心立刻舉起槍刺把牠刺破?我更怎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牠割碎。

還是讓她今夜再做一夜好夢吧!

我又想:最好不告訴她這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譴責自己:隱瞞她只是一種自私。即使我不能目睹她的痛苦,但想像中的她的痛苦所給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兩個人在一起,雖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可以共同分擔。如果是孤零零一個人,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與巨量的痛苦,非使她發瘋不可。

我終於決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這一天中午與晚上,我沒有吃一粒東西,也沒有喝一點水。

我一夜未能合眼,不斷流著眼淚。一種說不出的火燃燒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經在一點點迸裂,……

天快亮時,我的腦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終於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小時。這其實也並不是睡,而是神經質的惡夢的連續,我不時無端驚醒過來。

第二天,我只喝了一點水,仍沒有吃東西。奇怪極了,我的胃似乎很飽,如塞滿了空氣的皮球,不能再塞進一點東西了。

下午四點多鐘,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樣走到奧蕾利亞那裡去的呢?

我自己似乎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這時的神態,全然是夢遊者的神態;我的心情,也純是夢遊者的心情。這個,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我自己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半夢半醒地到了奧蕾利亞那裡,大門並沒有嚴扃,我推開了,她母親不在。樓上有「吉他」聲,她在彈著一支活潑輕快的華爾滋舞曲:好像千萬隻百靈鳥在飛在唱似地。

聽見這片快樂的音樂,我的眼淚泉水般流了下來。

但是,當我走上樓梯時,我突然下了一個決心:我必須鎮定,必須清醒,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奧蕾利亞;我要不這樣做,她非毀滅不可。

我拭乾眼淚,登時振作起來,人也清醒堅定得多了。

剛走上樓,「吉他」聲沒有了。奧蕾利亞蝴蝶似地飛過來,撲到我懷裡,緊緊擁抱住我,熱烈的吻著我。她緊貼住我臉孔,笑著道:

「我今天傻想了一天,如果我們要是有一個女孩子的話,奧蕾利這個名字還是不好。我想到一個好名字了,你猜猜是什麼?」

「我猜不到……」我有點哽咽,無法說下去。

「傻孩子,怎麼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這樣:她象徵了我們的結合!你說好不好?」

說完了,她又笑著吻我。

剛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

「啊,你的嘴唇為什麼這麼冰涼?」

她突然放鬆我,凝立在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詳細的端詳我,吃了一驚。

「啊,你的臉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瘦了!昨天你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天你就變得瘦了?——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我說不出話,我想盡量抑制自己,卻無法做到。一顆晶瑩的淚珠流到頰上,又慢慢的滴落到地上。天知道,我是花盡多大力氣,才強忍住的,可我終於洩露了。

她一把摟住我,把我擁到懷裡,用熱熱的臉偎貼我的發冷的臉,像姐姐對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我道:

「愛,你受了什麼委曲麼?你心頭有什麼難過麼?告訴我吧!告訴最愛你的奧蕾利亞吧!只要她能為你盡力,她一定盡所有力量,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親,也是你的妻,你不應該把心裡的一切告訴你的妻子麼?唉,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她一面說,一面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

我說不出話,只能讓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我先前的決定完全推翻了,我再無法控制自己。

她不斷撫摸我,問我,見我不答,不禁急了。她帶著嗔意道:

「林,你再不說,我真生氣了!」

接著,她又後悔自己發嗔,緊緊抱住我,用最溫存的聲音向我道歉:

「愛,饒恕我吧,我實在急了,才向你說出這樣不近情的話,饒恕我吧,不怪我吧!唉,愛啊!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只流淚,不說話呢?你這樣子,叫我表示什麼好呢?唉,親親,我的親親,我向你哀求了,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說著說著,她也急得流淚了。

山洪終於爆發了,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便放聲大哭起來。

她見我這樣,不開口了。她把我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楞楞站在一邊,望望我,又低頭沉思。一個新的啟示如一條蛇,慢慢爬到她的思想裡。像一個發現自己已臨到懸崖邊上的騎士,一剎那間,一座意想不到的深淵呈現在她面前。

她對我望著,想著;想著;望著;望著,望著,陡然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似地,她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這笑聲是可怕的、嚇人的,直像傳說中的深夜厲鬼的慘笑。聽到它,一個人不發狂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她的狂笑聲與我的痛哭聲合奏著,……

聽到她的笑聲,很奇怪,漸漸地,我的哭聲停止了。

我沉靜的站起來,把她抱到身邊,哀求道:

「奧,你現在大約也明白了。……我求你:別再笑了!你把我的心撕碎了。……」

她回過臉來,不再笑了,臉上充滿眼淚。她的眼睛顯出了一種奇異的光彩,這種奇彩,我在它們裡面從沒有見過。這是一種仇恨的光輝,也是一種憤怒的光芒,她並不放聲哭,卻讓眼淚靜靜在臉上流。她很抑制的輕輕道:

「我答應你!我不笑了。」

她突然握緊拳頭,狠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如母獅子似地,用一種雄壯而尖銳的聲音狠狠道:

「要來的讓它來吧!是地獄,是煉火,是雷霆,是大風暴,是魔鬼,是洪水猛獸,都來吧!都來毀滅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磨成一陣陣塵沙,隨陰風團團轉吧!把我分裂成萬片,輾成粉末,隨海浪滔滔滾沒吧——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後一滴血了!再也沒有什麼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蓋住她的紅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她沉思了一會,臉上仍閃爍著淚光,溫柔的然而有點頹然地問我道:

「就離開托木斯克嗎?這麼快?」

「還有四天,我們將由莫斯科轉波蘭、德國、瑞士,到義大利搭船歸國。」我有意多說了一天。

「哦,經過波蘭!……」她輕輕把「波蘭」這兩字唸了好幾遍,好像是唸自己母親的名字。

她忽然又傻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撫摸我道:

「傻孩子,幹嗎難過呢?……不還有四天嗎?四天有九十六個小時哪!如果我們把每個小時當一年,不還有九十六年,儘夠我們樂的嗎?……來吧,每小時還有六十分,有三干六百秒哪!……」

她的雙手又環抱住我,但它們卻抖顫得厲害,也和我的手一樣,是冷冰冰的。

夕陽從窗外軟軟地射進來,光彩很紅,紅得特別哀涼。天空再聽不見鴿鈴聲。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幾隻白嘴鴉在樹椏間叫噪著。春天的傍晚是溫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別刺人,似給人一種神秘的警告。

※※※

這以後三日,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它們是飛得那樣快,快得可怕,簡直像三秒鐘。如果一個人畢生都是過得這樣快,那麼,一切全很簡單了:一百年也不過像一天一樣,既不會有所「快樂」,也不會有什麼「痛苦」。

這三天,我們全都消磨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這是托木斯克全域旅舍最大最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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