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春天來了,薔薇花開苞了。雪融化了。迷人的鳥雀開始歌唱了。我和奧蕾利亞心裡的鳥雀也歌唱著。

這一星期實在過得太美了。我們不像生活在人間。簡直是做活神仙。也許,真正的神仙,也未像我們這樣幸福呢。

我們相約:為了面對即將蒞臨的那一堆搏鬥的日子,在這個星期中,我們要盡情享受,不許談一句正經話,做一件正經事。我們要讓我們的全生命都沉浸於歡樂中。

超越一切的,是那一個又一個新的迷人午夜,它站在我們面前,正像窗下托木河邊的樹木,顯得巨大,堅實、搖幌、多姿。它是一個真實體,又是一個神秘體。它以它真實的黑暗淹沒我們視覺,又以它的幾乎無色之色,激起我們的神秘想像。

真正,這種午夜,在人類歷史上,假如不是地獄的極致,就是樂園的極致。有許多許多痛苦的形體,曾出現於午夜,有許多許多最美的形體,也曾出現於此刻。

在地獄與樂園之間,有時,像塔克拉馬干大戈壁寒夜和印度夏季白晝,中間隔了一層不可攀越的喜馬拉雅山,有時,卻又像手掌與手背,所距還不到一寸。

幸運的我們,卻在享受著樂圍。

一枝非常瑰麗的形體,從午夜深處昇起來,浮顯於我四周。它以特有的胴體香味包圍我,使我沉沒入一份神妙境界。

可我更歡喜扭開燈,像一個畫家,燈下欣賞奧蕾利亞裹在長長的、薄簿的粉紅色睡衣內的形姿,那些半圓與橢圓,弧線與直線,新月與落日,三角形與海灣形,圓錐體與提琴體。一個西方女人形體的優美線條,是那樣生動,富有曲折性,又如此充滿大自然的彈力,對一個東方人說來,簡直是一種極大的蠱惑。

我熄了燈。

這是一個真正的午夜。

一種神秘的節奏,韻律,像一闋奇妙的雅典豎琴演奏,從她的髮、額、眼、鼻、嘴、頰、頸、肩、胸、臂、腿、脛——足尖,雨點樣灑向我,使我感到一種極度豪華的沉醉。這種沉醉,達到最高潮時,我簡直是在傾聽十九世紀浪漫派大師斐里遼斯的「幻想交響曲」,一片極其魔魅的彩色旋律,正像它最後樂章的巨大鐘聲似地,無比深沉的,直敲到我心靈底層。

老實說,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近異性。但過去,我只是偶然渴飲水、饑餐食式的找尋刺激。只有這一次,我才能以一種巨大的詩情,又深沉、又奇妙的,欣賞一片充滿詩意的午夜。

黑暗中,深深注視我,(這是憑我的神秘感覺。)她微微喘息著,低低道:

「像今夜這樣的幸福,將來我們還會再有麼?」

我輕輕撫摸她的臉,低低道:「好的事情,永遠會再來的。」

停了一會,我溫柔的望著黑暗中的她:

「在你的全生命中,這種奇妙的沒頂,還是第一次吧?」

她用手背堵住我的嘴,彷彿我不該這樣問。她熱烈的道:

「正因為這是第一朵創造性的蓮花,我才感激你:因為你叫我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她似乎閉上眼。「從前,我只能算半個人,現在,我才真正完整了。」

「……………………」

「你接觸我時,我的感覺怪異樣的。我像一座蜂房,千千萬萬黃蜂,突然『嗡嗡嗡』飛出來。我不知道,天下還有什麼別的經驗,能像一個女人新婚夜的感覺。它是那樣神奇、華麗,我簡直完全不認識自己了。在我自己軀體內,彷彿突然發現另一個新人,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她什麼都是,就不是我!」她緊緊抱住我。「哦,我最愛最愛的!這個時辰,即使死在你懷裡,我也甘心。」

「哦,上帝,即使我是在犯罪,我也不能放棄這樣的詩意!」

「真奇怪,不管你在說什麼,做什麼,也不管你怎樣瘋狂,可你整個形象與聲音,仍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種絕對美學的化身!——千千萬萬朵玫瑰花的化身!」

「在人類歷史上,人們曾有過萬萬千千次『真夜』,卻極少有人敢公開的坦白的談它們。好像這種午夜,越封閉越好,這種詩情,埋藏得越深越好。而且,離任何文字語言,愈遠愈好。其實,在那些『真夜』中,瘋狂的男人和女人們,誰沒有瘋狂的談過呢?那是所有語言中最人性的,最不撒謊的。在未來的回憶裡,這些時刻將像香料一樣,給所有記憶的形象增添無窮魅力。沒有這些香料,任何愛情將只是一幅素描,沒有油彩,更缺少那一份巨大的完整的魔祟、光輝。」

她聽著,聽著,不響了,漸漸漸漸的,頭匍在我懷裡,睡著了。

※※※

鎮上有一家招待所,專接待外地遊客。它是舊俄貴族留下來的無數華麗建築之一,原是一個伯爵的別墅,此刻卻改為變相旅館了。我們賃了一間頭等房間,室內設備,可稱齊全,有壁爐、地氈、沙發,和一些精緻傢俱。兩面全有白色窗牖。一面憑窗可眺望托木河,另一面,則俯臨一座小花園,園內植有一些常綠樹木。

每個清晨,我們一聽見鳥叫,就醒了,並不起床,卻儘在枕邊說些癡話,或是默默對笑,直到太陽光照上兩張紅撲撲的臉,我們才慵慵的甜甜的起來。

早飯後,我們跑到托木河畔聽水、看水,瞧一些木筏子輕輕流下去。奧蕾利亞倚在我懷裡,低低哼一些小歌曲,只聞聲音,卻聽不見歌詞,幾乎全是喉音、鼻音。這種模糊的哼哼聲實在醉人。哼得最輕時,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好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遊蜂的聲音。我愛這種情調,有時候,一兩個小時,就這樣消磨過去,我絕不打斷她。聽到最後,這哼聲與流水聲響成一片,把我帶到另一片天地。

午飯時間,我們在房內吃。奧蕾利亞是那樣淘氣,常用叉子把菜送到我嘴裡,彷彿我是不會吃飯的孩子。我們一面吃,一面對望、對笑,這種微妙滋味,是不能形容的。這個時候,我們有時不一定要表示什麼,說什麼,只要意識到她是在我身邊,我是在她身邊,單是這一「意識」(作動詞),就夠人銷魂的。

可不少時候,她簡直變成一個很胡鬧的孩子。她不時跟我交換食盤,最多時,交換十幾次,越換越快,再也不分清誰吃誰一份了,她就撲到我懷裡大笑。如果飯後吃長長的橡皮糖呢,我們就很頑皮,一人咬一頭,愉悅的嚼著,嚼到最後,終點是一個吻。

午飯以後,休息一會,我們到田野間散步,隨興所之地亂走。一行走,一行閑談。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樣多話談,永談不盡,說不厭。走累了,就在農家的乾草場上休息。高興呢,就朗誦幾首西方名詩,或是自己寫一兩首,不高興呢,我們就和農家的老頭子或小孩子閒談天。回去時,我們滿捧了一大束野花。

吃飯後,我們躺在壁爐邊閒談,喝著濃咖啡。我們談得很多很多,情人的話比流水還要長哪!談倦了呢,就由她彈彈吉他。彈一會,我們又談。從談到彈,從彈到談,直到很倦很倦,在爐邊假寐了一會,才正式上床。

在小鎮上,不知由於什麼一種奇緣,我們竟從一個古董朵碎攤頭買到一些奇異貝殼。坐在河邊,我們開始欣賞這些海產品。

我凝望她,笑著道:「在這樣緻麗天空下,春天河水濱,你的眼睛像藍玉貝,你的耳朵是鳳螺,你的臉是珍珠貝,你的嘴唇是紅色榧螺。」

她笑著道:「你的眼睛是緩貝,你的臉是日月貝,你的嘴是紅蛤。」

「你的胸膛是夜光螺,你的魅力是蜘蛛貝。」

「你的胸膛是蜀紅螺,你的腳是馬蹄螺,你的魅力是天狗法螺。」她咭咭笑著。

「我的嘴是天狗法螺。」我笑著。

「你對我夜夜吹法螺。」她笑著。

「一直吹入你心靈最後一間密室。」我笑著。「你是傳說中的蜘蛛精,夜夜織網捉男人。」

「那麼,讓蜘蛛貝和天狗螺結合在一起吧。——他們正好一對。」

她大笑著,倒在我懷裡。

「我們現在的生活,真像螺殼裏的生活,我們生活於日月貝和紅口榧螺內,除了那些雨虹樣捲成的一圈又一圈圓圈,蝸牛樣的圓圈,什麼也看不見。」

「不,我們是貝殼,永遠聽見遠遠遠處北極海的聲音。——大海的幸福。」

「這身前托木河的美麗波浪,正是我們無數幸福的化身。是我們的幸福流著、動著、響著、唱著。」

是的,波浪!我們生活裡充滿幸福的波浪。我們眸子內有波浪的顏色,聲音裡有波浪的聲音。臉上、髮上、肩上,有波浪的影子,即使我們的夢,也有波浪的節奏。我們不是肉體,是河上的船,永遠隨幻想的風而飄走,從四周波浪中湧顯一條條偉大的弧形,它們每分每秒,投一圈圓弧形的影子在我們身上。就是風吹到身上,也像波浪一樣,呈現出巨大的弧形。這千片萬片弧,正代表宇宙間最最圓全的,最最流動的,又最最美滿的。我們雙雙躺在河邊沙灘上,躺在風中,陽光下,盡情享受著春天。

……………………

奧蕾利亞特別歡喜黃種人的膚色,不知道因為我是黃種人呢,還是她本來歡喜黃種人。

她常常像母親撫摸孩子似地,摸我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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